我从没觉得返程这么煎熬。正因为早就过了哭天抢地着给他发短信的年纪,我才自己被活活扯成了两半,一半随着飞机冲上云霄,另一半还留在我们的小城。肖磊开车来接我,我只顾低头看手机,连他的回答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手机终于如愿以偿地震动起来。“渺渺:到了没有?”我想了想,回复:“到了,可您没让我报平安,我也没敢打扰您。”沈弥回复:“以后都告诉我。”我盯着屏幕开始傻笑。肖磊被我吓到了,他说我从来就是沉默的,如今真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
肖磊的民谣乐队已经初具规模,他问我有没有时间来看他的民谣演出,我以做家教时间不稳定为理由拒绝,肖磊没有生气,只说每次演出都会给我留出VIP的位置;我也很顺利地确定下了那份家教工作,每周三天去辅导一个女孩物理。女孩读高一,文科出色,理科一塌糊涂。第一次看到高低悬殊的成绩单时,我就暗暗地告诉自己,一定要让她在会考的时候不被物理拖后腿——那个瞬间我想起了沈弥,或许面对我惨淡的成绩时,他也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我认真地对待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工作,除了完成课业,所有精力都扑在女孩的身上。我收走了她所有的习题,自己看完做过之后,分成不同的难度,根据她的情况布置下去。女孩的妈妈说我比普通大学生家教成熟得多,薪水和奖金总是给得痛快。而我总想对她说,其实我所有的长处,全部来自于沈弥。
四月三号是我的十九岁生日,肖磊在三里屯订了餐厅。临近傍晚,我俩从紫荆公寓出发,邮政特快给我送来一个巨大的包裹。包装层层揭开,是一把缺角的民谣吉他。
“这谁送的?”肖磊的眼睛立刻就瞪圆了。“我老师。”我想用最简单的方式结束肖磊的好奇。说完我就立即后悔了,因为它适得其反地激起了他更大的兴趣:“什么老师?吉他老师?音乐老师?”接连的询问让我立刻充满了戒备。“我没别的意思,你千万别误会,”肖磊赶忙解释,“我就是好奇,什么老师会送学生这么贵的吉他。我的意思是说,能送你这么贵的吉他当生日礼物,这个老师和你的关系一定非同一般……他对你有恩……”
他在费尽力气地找补,可我什么都不想说。我的沉默持续了很久,肖磊赶忙扫了一眼快递单,“哟喂,原来你家在这个城市,我爸以前在这工作过几年,我记得跟你提过……怎么个意思,给你寄吉他这位不会是政治老师吧?”他冷不丁的发问让我后背一阵发冷。“你怎么猜出来的?”“我在你们那儿待过两年。我跟你提来着,但估计你又贵人多忘事了。”肖磊笑了,“沈弥是我当年的班主任。”
“我初三毕业那会儿,我爸调去你们的城市工作,我也就跟着借读去了。当时的主任姓王还是姓李我忘了,现在的姓什么?反正就是一男的把我带到操场上,对着一群打篮球的人说‘小沈你来一下,这是肖磊,学校把他安排给你们班了。’沈弥特逗你知道吗,他当年才毕业,打篮球又总穿校服,混在学生堆里根本看不出是老师。主任走了,他把篮球直接往我这一丢说‘走,跟其他几个同学一块儿打一局。’要说沈弥球打得真叫好,他个儿高,灌篮全靠他。打完球,我跟几个哥儿们都混熟了,就一个下午,就真好得跟什么似的。”
“我们是沈弥第一届学生。领导怕他没经验,就给他一个班先带着,结果我们班政治回回考第一,每次都甩别的班好几条街。沈弥特严,真的特严,我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样,但他当年属于哪种人呢,就是他总觉得自己讲得好,所以学生必须都学会。”
“有一回成绩出来,沈弥脸色特差。一进门直接拿着卷子摔在桌上跟我们说‘你们这次考了倒数第一’,我们都吓傻了,心想这不能够啊。结果题目讲到一半,估计是觉得我们真给吓着了,他才说‘你们这次考了正数第二,但在我心里就是倒数第一。’我们就狂笑,他绷不住也笑了。班里几个哥们下课说,咱把老沈惯坏了,看给丫狂的。不过我们班人确实特待见他,分科齐刷刷地选文,老沈也从来不劝。当时我们哥儿几个还私底下商量,说学校估计够呛让新老师带高三,不行就跟学校闹去吧。结果高二完了,人家业务好,不用闹就接着带我们,不过我那时候早回北京了。我本来还隔三差五就跟老沈联系汇报思想动态,结果高考没考好觉得特对不住他。等我想通了再找他,他电话早换了,班里没人知道。”
“老沈特爱民谣,我喜欢民谣就是被他影响的。春游他总给我们唱老狼的歌,吉他扛一路也不嫌沉。后来朴树出道了,他也特迷朴树。他跑步特好,跳远也好,运动会老拿第一。他真特逗,学校运动会,别的班走方队都特别齐整,就他出幺蛾子,让我们什么好看穿什么,想拿什么拿什么,怎么高兴怎么走。结果最佳创意奖还让我们班给拿着了。”
“沈弥特狂。他和学校很多老师处得不好,他总看不上人家,所以人家也不待见他。不过老沈从来不在乎这个,因为我们校长欣赏他,觉得他特有想法,也捎带着待见我们班。元旦开茶话会,他把他女朋友叫过来了。他坐在桌上弹吉他,跟他女朋友唱《青春无悔》。当时我们全都炸锅了,就跟约好了似的朝他女朋友喊苏师母。那天校长也在,沈弥唱完,老头儿带头鼓掌,还说让他俩赶紧结婚要个孩子。沈弥特不好意思,但又特美,特得意。”
——晚上的生日会,变成了肖磊对往昔记忆的梳理。他的叙述像一辆刹车失灵横冲直撞的卡车。我却始终沉默不语——和一个人已经相熟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有一天听旁人讲起他的事,总会多多少少有些怪异。那些在你的认知中早已固化的东西,会在另一个人的视角中被打破。听到肖磊的讲述时,这种感觉会格外强烈。毕竟,沈弥出现在我生活中时,早就成为了另一个人:沉默,忍耐,带着对这个世界客气的疏离,每天无声无息地待在办公室备课;他不再打篮球、不再跳远、不再带学生外出、不再在运动会上出风头;他不再有让人羡慕的身高,不再有温柔美丽的妻子,甚至不再有欣赏他的领导……
肖磊还在喋喋不休着,仿佛这些年所有的情绪终于有了依托,我却只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他的描述的确让我神往了片刻,可现实的依托消失了,所以它很快就碎了一地,露出了所有的疮痍和悲凉。“还没问呢,老沈现在怎么样了?他是跟苏师母结的婚吧?你什么时候还能见着他?见了你就跟他说,肖磊下次有空就回去看他……”我强笑着应付,手机震动,终于有一个借口让我逃开他的回忆。
“老师。”空气中有花朵和灰尘的味道。我擦了擦眼睛,按下接听键。“收到了吧?”沈弥的声音永远带着一点笑意。我避开手机清了清喉咙:“收到了,下午就收到了。”“喜欢吗?”我用力地点头:“喜欢,真的特别喜欢。可我又不是玩乐队的,买这么贵的吉他太破费了。”
“也没有多少钱,”沈弥笑说,“我就想着给你挑把好点儿的吉他,在店里看见觉得合适,就买了。”“您出去买的?”“我坐出租车去的。店里就能办快递。渺渺?”我又咳了几声才把手机拿近:“没事没事,我这几天感冒了,说话总像要哭一样。”“感冒了就早点休息,我也——”
“老师!”我短促地喊了一声。我不想让他挂电话,可是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哎。”我接着喊:“老师,老师。”“哎,哎,好孩子,”沈弥不断地应声,可我知道他很茫然,“你是不是又想家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中出现了那么多需要一个个忍耐过去的煎熬;而所有温暖的善意与顾念,都是为我一步步走进深渊添砖加瓦。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电话攥得太紧,手指疼得伸展不开。
“不难过了,”沈弥一声叹息,继而用一种宣布决定的口吻对我说,“五月中旬,老师可能要去北京开会,你陪我去清华里面走走?”我拼命地点着头:“好,好,那我三个愿望都许您能来。”沈弥笑:“不用这么大方,留两个给自己,老师占一个就足够了。”
我回到餐厅,肖磊还等在那里。蛋糕被十九根细长的蜡烛变成了一只刺猬,依稀可辨原貌是一朵玫瑰。我许的三个愿望都是关于沈弥的:沈弥能来北京看我、沈弥一生平安健康、本科之后,我能回到家乡,穷尽我的一生,永远守在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