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管理班级的纪律,我在学校里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批改两个班的作业。刚开学的时候,批改周期总是极其漫长。我批改的每一份作业,沈弥都会亲自过问。原本两堂课就可以解决,往往要耗费半天甚至更久。我会先把做题思路讲给他,再根据他的建议修改调整。沈弥还会教给我如何评判一道题的得失,不仅针对目前学生的作业,更针对以后的考试阅卷。
一周之后,我已经可以熟练地独自评判,沈弥不再干涉我的任何想法。我常常坐在自己的桌前,本子扬得满桌都是,他就无声无息地坐在一旁。有一次我偶然转身,发现他低着头,手指在西服裤子上来来回回地滑动。
这是我第一次觉察到沈弥的失落——如果仅只是作为我的长辈,这种情绪或许不会出现,他会很欣慰地注视着我的成长,就像我也每天都活在终于能为他分忧的快乐里;可是作为沈老师,这种失落不会因为我是他的学生而减少分毫,也不会因为我们已经提前有了约定而为他欣然接受。那本该是他的工作,本该与教课同为一体。
于是我又重新搬回了他的办公桌。他不给我建议,我就主动提问。我也会借着提问的空当和他开几个玩笑说说话,扯得没了边,他就扣起手指,用指关节敲敲桌子,低声喊一句“尹老师”。
国庆之后又是连续三天的月考,放假前的最后一堂政治课,沈弥破天荒拖堂,直到第二堂课的预备铃响了才下课。进门之前,我从口袋里拿出止疼药,他服下六粒才硬撑着进了教室。
下雨变天前后他总会全身发疼,那些已经愈合的伤口,那些我曾以为除了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之外就会悄无声息的疤痕,总会在变天之前跳出来,把他的身体变成一个准确无误的晴雨表。走出教室,我忍不住上前说:“看见就看见吧,我扶您出去。”沈弥意料之中地摇头:“不要紧,陪我缓缓。”回到住处,我拧了热毛巾说:“您以后到点下课,不懂的他们自然会来问您,难道还要您求着他们学么。”沈弥说:“他们才多大,哪知道懂不懂,不想起多少说多少怎么行。”“可是……”沈弥打断我:“不说了,待会儿还得去八班旁听,时间也差不多了。”
除了管理班级和批改作业,旁听其他老师讲课占据了我在学校的大部分的时间。这是沈弥替我做的打算。有一天,他拿来一沓厚厚的课程表。“渺渺,有空多去听听其他老师怎么上课。”我翻了翻,心中诧异:“您怎么把全校的课表都拿来了?”沈弥淡淡道:“你这孩子没个常性。本科学了物理,现在跑来给我做助教,谁知道你以后还改不改。”“不改了,我就做政治老师,跟您一样。”沈弥说:“不管做什么老师,听听长辈们讲课总是没有错。”
于是我开始把所有的空闲都用来旁听。很多年轻老师和沈弥的关系不算融洽,多年来始终如此。所以我选的老师,大多是上了岁数的。得知我是沈弥的学生,以后也打算教课,他们都非常惊喜,连连说自己也成了师公辈,言语中满是万千感慨。说来他们也是沈弥的长辈,见证了他从刚毕业的青涩小子一路走到今天。沈弥总会问我的旁听感受,有时还会让我就老师的讲课风格说出一二。一次我调侃:“我觉得自己像您的研究生。”沈弥挑眉:“这辈子就带你一个,得好好珍惜。”我说:“您要不要这么得瑟。”沈弥说:“怎么得瑟了,我在说我自己。”
旁听结束,我在一群疯跑的学生里下楼打饭。办公室门虚掩着,沈弥站在窗户旁边,阳光从背后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带着树影的光。他拿着一本作业,眼睛努力地睁大,片刻之后又把练习册放回原处,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一直站在门外,直到沈弥坐下,才推开门。沈弥一怔:“尹老师?”“没有外人的时候您能喊我渺渺么,这么一本正经倒像是奚落。”“我奚落你干什么,傻孩子,”沈弥说,“刚才校长给我来电话,说电视台想采访你,让我配合。”我说:“欺负您好说话是不是?这种破事校长怎么不直接找我?”“校长知道你在听课,电话就打到我这儿来了。”“又要拍尊敬师长?这么多年敢不敢有点创意?”沈弥说:“这次主要是宣传我们尹老师,我这师长就是做个陪衬。”“您答应了?”“还没有,”沈弥说,“我跟校长说得问问尹老师,这主我替她做不了。”
“我不答应,”我说,“让他们哪凉快哪待着去吧,或者找别人,这种事情我干不来。”“就知道你得这么说,”沈弥淡淡道,“不过我还是得多句嘴,这些对你没有坏处。”我说:“我现在还不是过得挺好的。再说高一录那个节目的时候不还说有好处么,最后还不是靠着拿奖保送的?所以您看,真有好处我也用不上,那有好处就跟没好处差不多了。”午饭吃完,我和他散步回到住处。下午第三堂课才有旁听,本想多待上一会儿,可学校临时通知一点半要开班主任会,安顿完沈弥,我又赶回学校。
我之前也开过几次班主任会,大多漫长无趣。除了各种需要传达的课改方案和活动部署,自然逃不开对每个班综合情况的评点。在这次会上,我被表扬了。除了带班有条不紊,更多的还是因为我对沈弥教学工作的辅助。只是,在某个瞬间,我还是会怀疑领导口中“舍弃了自己休息时间”的年轻人到底是不是我,而那个“克服了自身困难”的老师又究竟是谁。不过我也庆幸那份合同是不管不顾地签下来的。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永远确信,自己之所以留在这所学校并不是为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夸赞,而是为了沈弥,也只是为了沈弥。
天空就在这时下起了雨,我盯着窗外的叶子,它们被雨拍得颤抖。手机震动:“安心开会,老师没事。”我凭着这条短信熬到散会,用笔记本顶在头上小跑回去。在那间小小的、空荡荡的卧室里,沈弥安静无声地躺着。“开完会才回来的吧。”他问。我应了一声,拿起枕边的止疼药一颗颗数过去,果然又少了六颗。“雨天真的不要紧,”沈弥说,“平时和朋友出门逛街也就罢了,在学校待得好好的,别总是往回跑”我说:“好。”沈弥叹气:“答得这么顺,以后肯定还是做不到。”我抬手抚上他的肩,隔着衬衣一手就能捏过来。沈弥笑了:“人到了一定岁数,身上没有几种病都奇怪,没什么。”我的手指被他握着紧紧地并在一起,我想要反握他的手,可他的手指太长,我的指肚被他的小指抵着。“我再睡会儿,”沈弥说,“三点十分有旁听,赶紧去吧。”
雨已经停了,空气阴冷潮湿。每一片树叶都喝饱了雨水,偶尔落下一两滴,施舍给地面的青草。我站在楼下认认真真地计算着时间。如果现在赶回去,四点下课,回来陪沈弥待上一段,五点又要看管晚自习。于是我决定放弃今天的旁听。我不是学生,所以不是旷课。况且不认识那位老师,因此也算不上失礼。
没有疼痛缠身,沈弥睡得安稳。我坐在窗边的小书桌前翻看会议记录,想着怎么传达下去,才能让班里那群孩子尽可能多地接受。毕竟我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也有过觉得学校制定的一切规则都毫无意义的时候。记录看完,我又端详起这屋子。我是瞒着沈弥租下这里的,在刚刚过去的暑假,我偷偷地为这间房子添置了一切,然后在沈弥感慨万千时插科打诨转移话题的话——沈弥不是一个适合惊讶的人,他需要留出时间若无其事地面对突发状况,需要一点静默来消化所有的波澜起伏。可是回国以后,我愈发觉得所有情不自禁的静默都是消耗,是奢侈品,它的存在正说明生活里还有太多的惊喜和意外,有意外就意味着有感慨,有感慨就意味着有愧疚。我不想要他的愧疚,所以我连自己的惊喜也选择放弃。我希望他能把我做的一切统统当成理所应当,没有过意不去,也没有感慨和愧疚,就把它当成生活中最普通的一件事。只有这样,我们的日子才有可能平安无恙。
临近四点,沈弥醒了。他眯起眼睛:“这么快就回来了?”“准点下课,所以我就回来了。”“崔老师这节课讲的什么?我多少年没听过她上课了,说来听听。”“不说了吧,”我推脱着,“崔老师讲得挺好的,不过我有点接受不来……”“怎么,被崔老师吓着了,不知道怎么讲了?”“就是,崔老师太凶,我都吓蒙了。”“崔老师就是这个风格,”沈弥说,“快要退休的人了,总不可能让她回过头来迁就学生吧。话说回来,她也就是脾气急,多去听她讲课,多请教她,总会获益——”
他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在床头柜上颤抖着打转。屏幕上出现的那三个字连同直接读出的名字让我稍稍放松的心忽然一紧。沈弥接起电话:“崔老师……”沉默片刻又笑道,“是这样,尹老师下午开班主任会,之后班里学生又有事找她,所以就没来得及听您的课……本来她托我告诉您来着,是我忘了……让您担心了……对,是我疏忽,下次一定提前告诉您……”我几次想拿过电话,他却一次次挡掉我的手。
“崔老师不来电话,你就打算一直瞒下去?”这是他挂掉电话之后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和屋外灰暗的天色一样阴冷。眼睛对着我的方向,我的脸颊传来一阵阵细小的刺痛。“老师,”我的声音低得像嗡嗡的飞虫,“我没别的意思,我今天想多陪您待会儿。去了再回来,时间就冲散了。”“时间都被冲散了?好,那你明天就把这房子退了。上完课我自己回家。”“不行!”我突然喊起来,“您要是退房子,我就辞职,我说到做到。”
空气里多了半晌沉默。“尹渺渺,”每次生气的时候他都会这样叫我,好像只有全名才能显出他同我疏远的决心,“你千万记好了,我答应你来学校,是因为你说以后要当老师,不是因为别的。”“当老师和我照顾您不冲突!您今天不舒服,我就是应该照顾您。”“你应该管好班里的学生!”沈弥照着床狠狠地一拍,“你是班主任你知不知道,你能不能分得出轻重缓急了?”“我就是分不出轻重缓急,所以才会当那个莫名其妙的班主任!”
我的语调高到了一个之前没有预计的分贝。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沈弥已经再次闭上了眼睛。“您的想法我都懂。您喊我尹老师,是为了让我在学校和别的老师一样。可是您有没有觉得,开学以后您真的太过于草木皆兵了?您一直说我是您的同事,所以很多事都不应该由我来做。可您有没有想过,全校老师都知道我是您的学生,这瞒不住,也没什么可瞒的。”
“你啊,”沈弥连连摇头,“你就是不懂事,你太不懂事了……你明白什么?你根本就……”“我确实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能为您做的还不如以前多,我不明白现在为什么除了帮您批作业以外就什么都做不了……您不舒服,我也不能扶着您走,您下雨天全身难受,我就只能把您一个人丢在屋里去开那个莫名其妙的狗屁班主任会。您还打算让我干什么?去录电视台的那个节目是不是?我实话告诉您,根本不可能。高一那年我就告诉自己,等我能掌握主动权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再让您做一丁点儿违心的事了,不管为了谁都不行!”
“这件事我不强迫。”沈弥很冷静,“但我以后上完课就回家,你在学校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就这么说定了。”“好,那我明天就跟校长说,这个班主任我不干了,谁爱干谁干。我每天只负责跟您有关的事,班里那堆杂务从此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窗外很合时宜地刮起了风,叶子的积水淅淅沥沥下成了一阵雨。沈弥直着身子坐在床上,右手攥成拳头,连同整条手臂一同微微地发抖。他忽然抡起拳头冲着自己的右腿狠狠地砸过去:“你到底犯的哪门子轴你,”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却颤抖得厉害。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又朝着右腿狠狠地砸了一拳,“正事不干一点还在这儿跟我横,你觉得自己很有理了是不是?”
我不想道歉。我理解他所有的想法,可是我没法认同。沈弥没有再抬手,甚至没有再尝试抬手的意思:“讲课再好又有什么用,”他的声音里带着大病初愈的疲倦,“我没法和学生眼神交流;背了再多书有什么用,我连一本作业都批不了……再过几年可能连拐杖都用不了,就只能天天坐在轮椅上……照顾我,”他几乎是冷笑了一声,“你把我照顾得再好又能怎么?十年之前我就是一摊废墟了,我花了十年的功夫重建自己,今天我才明白,我就是重建了另一摊废墟……”
“您怎么能这样说,”我知道他说的一切不过是在自伤,可它们却也戳在我心里最无力的地方,“您根本就没有顾及过别人,根本就没有顾及过我。”闹钟报时的声音就在此刻响起:“现在时刻——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我擦了擦眼睛:“我先回学校了,五点还要看晚自习。”沈弥没有反应,我转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