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任凭自己失声痛哭,等到情绪彻底清空才开车回家。沈弥依旧坐在阳光里,背影平静安详。“合同签完了?”他问。我说:“签完了。”我努力地分辨着他的笑容,以为能从中看出失落与不甘,可是除了安详以外,真的什么都没有。
“尹老师。”沈弥开口道。我说:“您就奚落我吧。”“这可不是奚落,”沈弥说,“从今天开始,你可就真的成了尹老师了。”我脱口而出:“子承父业。”沈弥一愣:“对,你爸爸也是老师,不说我还差点儿忘了。”我说:“和他没有关系,我在说您。”沈弥拍拍我:“挺长时间没和你爸爸联系了吧,有时间跟他见一面。这工作虽然不算太好,至少也交代得过去。等以后有了更好的机会,再走也不迟。”
他一贯的说话方式戳得我心疼,但我还是我笑了:“所以您就升迁了,丢下我自己在学校里待着,哭都不知道跟谁哭去。”“我本来打算再带你一年,”沈弥说,“但是听你讲课,觉得帮不上什么了。再留一年也没什么意义。”“那我也想让您留下。”“没有必要,老师留在学校只能耽误你的功夫。”“可我还有好些东西没弄明白呢。”沈弥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去教研组出题,要说也是意外。我有个他们比不了的优势,你猜是什么?”“您把书都背了。”“这属于表面原因。”沈弥一笑。“深层原因呢?”我好奇起来。沈弥说:“是我有我学生替我撑着打气,但他们没有。”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无心如此,还是有意为之。若是无心如此,为什么每次说出的话都会切中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倘若有意为之,又为什么不带丁点儿的雕琢。“老师,”我深吸了一口气,“您以后不教课了,就真的没有不甘心么?”“是我自己不想教了,又不是学校辞的我。”“可我觉得您就该一辈子站在讲台上,给您当一辈子助教我真的没有怨言。”“孩子气,”沈弥说,“你去教课,就像我还在教课一样。”
七月初,沈弥参加了我的毕业典礼。我托肖磊的哥们儿把沈弥安排进了法学院的研究生公寓。闲置的双人间,独立卫浴。沈弥就站在窗边,后背停得笔直。?“窗外什么样?”我走过去:“很多茂盛的树,深的浅的叠在一起,像绿色的大海。”沈弥说:“一定很漂亮。”我说:“是很漂亮。”沈弥叹了口气:“能在这住一宿,我们渺渺真是有心了。”
毕业典礼在第二天上午举行。前一日安静如同空城的校园忽然人声鼎沸。在我们不远处,互不相识的家长相互交流着孩子日后的去向,不时能听到“出国”“外企”之类同我毫不相干的词眼。十六岁那年开始,我心心念念的一切就都在这座北方小城了。我一直都在被迫同它告别,可我从未想过离开。
“后不后悔?”沈弥问。我说:“后悔死了,就不应该来北京念了四年书。”沈弥笑道:“你能去美国交换,成绩肯定不比他们差。在家门口当政治老师,不觉得憋屈?”“天天在实验室待着就不憋屈了?我在美国天天耗在实验室,出来累得连妈都不认得了。”沈弥摇摇头:“毕竟是你的专业,说不要就不要,大学四年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我摸着他手腕上的黑曜石:“我当助教您替我憋屈,我当了老师您又替我憋屈,您倒说说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沈弥说,“就想着自己家的孩子,什么都该拿最好的。”“我的心没那么大,东西放太多怕就撑破了。”沈弥点点头:“好,渺渺高兴就行,老师也就随口一说。”“要是我一直留下教书,您还会为我骄傲吗。”沈弥没来得及回答,我就听见班长扯着嗓子喊道:“物理系的同学们集合拍照啦——”
一群人拎着学士服乌泱泱地站上去,空空的架子瞬间被乌鸦色的毕业生占得满满当当。摄影师根据高矮位置进行着个别调整,旁边的家长则举着相机对着自己的孩子猛拍不止,“咔嚓”声响成一片,旁边的人比了个手势,我的学士帽差点被打歪了。沈弥低垂着眼睛坐在我们刚刚聊天的位置,拐杖斜靠在腿上,在风风火火的家长里显得格外寂寥孤单。拍完照,我们系的人哗啦啦地散了,另一个系的又把架子站成了一片黑色。
我穿过相互拍照的人群跑去沈弥身旁,他站起来微笑着面朝我的方向:“过来渺渺,让老师看看你。”我闭着眼睛,只凭着头顶传来的重力来猜测着他手指的去向,先是帽顶,紧接是帽檐和帽筒,最后用拇指和食指捻开了簇在一起的流苏。
“真好。”他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那是叹气一样的笑声,“别的家长都是来当摄影师的,老师也没法给你和朋友照相。”我满不在乎:“我和他们的照片多得是,今天主要让别人给咱俩拍。”那天我请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为我和沈弥拍了很多很多的照片,自始至终我都站在沈弥的右手边,遮住了他的拐杖。照片上的我笑得没心没肺,而沈弥却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向所有熟人郑重其事地介绍“这是我老师”——不是高中政治老师、不是曾经的老师,而是我的老师。是我读了十六年书,唯一甘心情愿一辈子这样称呼,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也不会因为时间推移而发生改变的人。
七月中旬,沈弥正式调入教研室。学校还在放假,我白天送他上班,晚上接他回来。新工作相对轻松,他的心情很好,于是我也逐渐释然了他离开讲台的事实。只要他舒心,我也不该再有什么恻然。他把这些年所有的备课笔记都给了我,只有在面对那些密密麻麻又无比雅畅的行楷的时候,我的心中还是会五味杂陈——倘若时光倒流到高一,我说什么都会去校长室大闹一场。可是如今,我二十三岁了,我的身上背负着他怎样的期待,我太清楚。同时我也明白,他的付出绝不是殉道式的,他从来不是在以自己的牺牲诠释何为师者,就如同我为他所做的,从来就没有舍弃自己的休息时间,也不是在甘愿奉献。
八月的某个清晨,天气异常晴朗,沈弥忽然对我说:“渺渺,咱们去看看苏茹吧。”
墓园很安静,我和沈弥并排着走。我刻意地没有扶他,因为我明白他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晴朗异常的天气,就是为了独自平平稳稳地走到苏茹面前。两株合欢已经相互掩映,蓊蓊郁郁。照片上的苏茹美得一如当初,却因为隔着生与死的距离,终究有些陌生了。沈弥俯身将一束巨大的彩虹玫瑰放到苏茹墓前,又坐在了墓前的空地上。
“苏茹,”他自然而然地开口,“去年秋天渺渺说要来看你,我没同意。不是因为别的,确实是那段时间事情太多,我走不出来,也不想让你担无谓的心。不过现在好了,都过去了,渺渺当老师了你知道吧。去年这个时候,我差点儿就教不了书了。最后你猜怎么着,这孩子给我当了一整年助教,合同看都没看就敢签,一百多本作业都是她批……”
沈弥笑了,“要不是你认准了渺渺,总是在中间想辙,以我当时的脾气,大概说什么也走不到今天。这些年一直是这孩子陪着我,该她想的不该她想的,她全都替我周全到了。我常想,要是当时把咱们的孩子留下,她长大之后也真未必做得到这一步……”他停住了,“渺渺,你去旁边待会儿,我跟苏茹单独说几句。”我沿着右手边那排灰色的墓碑一直向前走,直到我确认听不见沈弥的声音。我转身就看到他抵着苏茹的墓碑,他的眼睛里应该会有蓝天与白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