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沈弥在网上订了最新的iPhone和iPad mini——他原来的手机摔坏了,在同事用它勉强给肖磊打过一通电话以后,就彻底失去了功能。沈弥本来是打算让我拿出去修的,但我没应声——手机是我刚回国那阵儿买的,距今也有两年多了。对于一部手机来说,这不算一个太短的寿命,但沈弥总说可惜。所以我在商品显示发货之后,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这次不是请示了,就是跟您打个招呼,东西来了别吓着。”说这话的时候,沈弥半靠在床上,我搂着他比起刚住院时稍显厚实的肩膀。沈弥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我说:“我这孩子怎么了,顶多就是记性好。”大一那年我就说过,要在赚钱以后买下他需要的一切。沈弥从没当过真,不过我也从没打算只是让他心领。
快递是第二天上午直接送到住院部楼下的,结账刷卡,省去了许多实体店里不必要的繁琐。“真是个高级玩意儿。”沈弥握着iPad掂了几下。我问:“觉得沉么。”沈弥又掂了几下:“不沉。”我说:“本来想给您买大的,怕您扛不动。”“这个就正好。”沈弥大笑。我说:“申请用您的新手机打第一个电话。”“打呗,”沈弥把iPad搁在枕头边,“你又不是三岁,怎么还在乎这个。”我忍着笑:“您别多想,是我要订外卖,我的手机没电了。”
短信界面里,那条长长的外卖电话就出现在最上方。我拨了第一个餐厅的号码,还没说送餐的具体位置,服务员就已经报出了沈弥家的地址。“是送到这里么女士?”“不,送到市立医院。”原来编辑的那条短信他真的用过,这让我有点百感交集。“地址已经为您修改好了,请问女士,还是要把所有的菜全部换成甜口么?”她训练有素的声音显得得体而愉快。我一愣:“不不不不不,所有的菜全部不要放糖,连调味的糖都不要放,千万不要放。”
沈弥低垂着眼睛坐在床上,他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是来来回回划动着被单的手指却暴露了他的不安。我挨着他坐在床边,就在我不知该笑还是该发怒的时候,他在床上试探着摸了几下。我叹了口气,手心覆住他贴着胶布和药棉的手背:“我不在家的时候,您就这么折腾自己?”沈弥没有说话,他把手掌从我的掌心里抽出来,然后攥起我的手。我忽然内疚得想哭——我没有跟他生气,我甚至连跟他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如果换做父亲,同样的情形,我不知道此刻会如何恼火。可沈弥的促狭却让我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做了错事的是我,为难的那个是他。
忽然我就笑起来:“老师您知道么,我前几天也没少折腾自己。我跟您吵完就扛了一箱啤酒回家,天天当水喝,喝得差点死过去。本来怕您骂我,想瞒着您。但现在觉得您没立场了,所以忍不住跟您忏悔一下。”我希望他知道,因为我也在折腾,他的折腾便可以两相抵消;因为我也错了,他的错就不能算是错。“以后不这样了,你也是。”沈弥的声音很小。“就是的,”我说,“您看您,为人师表半辈子,结果把自己亲学生带沟里去了。”
正在充电的手机开机了,“叮”的一声响:“渺渺,我明天回去签合同,你想在哪领证?”“您说我去哪领证好呢。”握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问沈弥。
“家门口领吧。”沈弥淡淡道。“行。”说完我就低下头回短信,沈弥在我的余光里慢慢地点着头,后背渐渐地弯成一个扁扁的括号。我笑了一下:“您不会是在舍不得我吧老师。”我没有勇气抬头看他,我甚至没敢用太认真的口吻发问。我怕沈弥不当真,可我更怕他当真。我想知道他的回答,但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听见什么。
沈弥是在肖磊返回北京的第二天出院的。在叮嘱了一系列注意事项以后,护士依然没有走:“我想问你们一件事,”她敛着下巴,朝着我和沈弥不自然地一笑,“眼看就出院了,再不问我还真怕没机会……你那天做检查去了,小姑娘急慌慌地跑过来找我。她当时问的是‘我老师哪去了?’真把我搞糊涂了,小姑娘,你不是他女儿吗,怎么叫他老师呢?”我的心往下一坠。或许因为我的心实在太小了,小到只能容下沈弥、肖磊和我的学生。时间再久远一些的时候,我的心里甚至只能容下沈弥一人。所以我不明白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将触角伸得很长很长,去关注陌生人的言谈。
“其实我们是——”我做好了准备,打算迎接她的吃惊,或许还有其他的联想,我管不着。“当然是女儿,”沈弥打断我的话,“我带过他们班一年,她跟别人一样喊我老师,后来我办了内退,她为了让我高兴就还是这么喊我。”
那个周末结束,我恢复了正常上班。早晨六点出门,晚上七点到家。沈弥有两周的休养期,所有的工作都可以在家里完成,不必坐班。换药的时候,他永远都非常安详,有时会轻笑一句“还是渺渺仔细”。我喜欢他唇角的笑容和温柔的话语,尽管肖磊也会有,但却是完全不同的。每当这时我就会迅速又严厉地提醒自己停止这种无休无止的贪恋,我该以生活中最平凡的身份同他相处下去,我该看清楚他所有的软弱和坏脾气,然后将这一切当成一种不完满。但我就是做不到。
我把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早设置成离开这座城市的日子。我知道肖磊不会让我那么仓促的离开,至少要到谢师宴结束。这样一来,我就像白得了三十天。
可我还是会在沈弥睡着以后躲在房间里悄悄地哭。哭着哭着我总会想,这不会是常态,也许眼泪流干,我就可以踏踏实实地随肖磊飞往北京。沈弥真的会重新变回沈老师。不像其他老师一样形同陌路,却也绝不再是如今的朝夕相伴。
时刻的牵挂终会变成一种偶尔的淡淡的念想,时刻的担心也会变成不时想起时泛起的奚落。我会把他放心地交给护工,我会用钱帮他解决所有的问题。然后他就会成为一个不时提起的代号,一个逢年过节时才会想起的名字。这就是沈弥盼望的,不被他牵绊的生活。
八年前我读高一的时候,十年前我读初二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那个在年幼无知的岁月里被我不屑一顾的男人,那个在我政治一窍不通的年月里将我任命为课代表的男人,他会成为我生命中那么特殊而重要的存在。在我一心想要逃离他、逃离政治课的时候,老天将我安排进了他的生活。当我唯一的念头就是留在他身旁,老天却又让我们分离。
然后我在一个夜里梦见了我们的离别。在梦里我甚至无法告诉自己那是一场梦,因为每一个细节都坚固真实得让我无法反驳。红色的老房子,吱呀作响的铁门,花盆和树的位置,甚至连季节都是吻合的。在这个蓊郁得像是有水汽蒸腾的院子,我在沈弥对面坐着,一颗颗地剥着莲子——先从莲蓬里取出来,用指甲在中间划一道痕,整颗碧绿的果仁剥出来放到他眼前小小的玻璃托盘里。桌上堆了不少空莲蓬和发黄的莲子壳,风把院子里的小树吹得哗哗作响时,也会让它们骨碌碌地滚动上几下。没有任何道具提示我这是一个关于离别的梦,但我就是清清楚楚地知道。或许是因为沈弥的情绪——他一颗接一颗地吃着莲子,不时押一口茶。只有我即将过上他希望我拥有的生活,他才会如此欣然。所以我想自己这次是非走不可了,但我有些话想对他说。
我想告诉他,您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问您希望我在哪里领证?因为我希望由您来决定这个结果。既然已经不可能是我最期盼的结果,就让它成为您最期盼的吧。我们两个人里,总归是要有一个活得称意啊。
我想告诉他,以前看见别人如愿以偿的时候,我总以为自己也会顺利地走到这一步。最后我才明白,原来这两者没什么必然联系。出国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一辈子都没法过上自己最盼望的生活了。不过不要紧,违背自己的意思,这种事我也做了也不是一回两回。所以您放心,我以后也会过得好。毕竟没有几个人会真的百分之百的万事如意,但大部分人一生过下来也都非常顺利。我想我不会比他们差到哪里。
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专心致志地剥莲子。最后一个莲蓬也空了的时候,沈弥轻轻地拍拍手,他脸上的笑容一看就知道不是强撑的掩饰,而是相连着血液与骨骼:“行了,”他说,“我看时间差不多了,要不你就走吧。”我说:“好。”沈弥说:“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把你的录取通知书拿来还你。”
然后我就睁开了眼睛,没有冷汗和眼泪,也没有戛然而止的惊醒。躺在黑暗中回忆着刚刚的梦,我忽然希望离别的场景也能如此。没有爆发和沉默,没有哽咽和泪水,和梦里一样,我什么都不说,他亦然。如果一定要有波澜起伏,我宁可哭的人是自己,他只需要安静就好,因为我需要他的安详来支撑我度过余下的、他不再是主角的年月。我只需要他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