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城郊十里亭,旌旗猎猎,羽林军列队而行,燕王果然亲自送行。
赫连玥的母亲是先帝妃子,又是丹夏公主,身份尊贵,如今她的骨灰要送回丹夏安葬,燕王用浩大的送行仪式,以示燕国皇室的重示。
仪式结束后,燕王勾着赫连玥的脖子,将他带到一边低声咬耳朵。钱翩翩远远看着,那两人低声说,大声笑,燕王不时用力拍赫连玥肩膀,赫连玥则不时捶一下燕王的胸部,哈哈笑着,早已没了帝王和臣子该有的样子。大概是怕钱翩翩又提起依依的事,燕王并没让皇后一道来送行,钱翩翩撇撇嘴,倒是可惜了。
末几,燕王见时候差不多了,像年轻时那样,抚着赫连玥后脑勺,低声道:“十七,我早就说过,女人的心思最是深不可测,今日可为你不顾一切,明日说不准就将你推入深渊了,你这妻子……啧啧……是个厉害角色,你可得小心了。”
他心有余悸地瞄了一眼站在远处,一脸淡然的钱翩翩,又道:“但话又说回来,她肯为了你进宫与我周旋,可见也是个情深意重的,好歹她的心是向着你。”
赫连玥顺着他的目光,远远看了一眼钱翩翩,因此行是送葬,她穿得素淡,丁香色的蝶纹软纱裙,头上只簪了一根白玉缠枝钗,清雅闲适,日光掩映,她安静地站在圆盖方轸的仪仗下,两人目光相遇,她朝他柔柔一笑。
一旁的燕王见赫连玥脸上现出神往之色,顿时恨铁不成钢,用力拧了一下他耳朵,“瞧你瞧你,这没息的样子……我虽说她是个情深意重的,可没让你把心给丢了。你给我仔细些,女人没个好东西,自私小气爱吃醋爱妒忌,你可别犯了男人自以为是的通病,总以为自己这个是个例外的,我告诉你,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女人都一个样,没有例外,看她逼你吃依依就知道她的心眼有多小了,你若犯傻,将来吃亏了,可别怪六哥我没提醒你。”
赫连玥不耐地挥开他的手,“知道了,我不会像你那般鬼迷心窍,对着嫂嫂山盟海誓,作茧自缚。”
当初若不是太爱太在意,又怎会对她许下那许多誓言?以至如今他多看别的女人一眼,她便翻出誓言提醒他,可不就是作茧自缚么?燕王痛心疾首,长嗟短叹。
赫连玥捶了捶他肩膀,“六哥,吉时已到,我该走了,你保重。景牧将军,还望你善待。”
“一定。”燕王不舍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有愧疚之色,“十七,你方经历丧母之痛,我这做哥哥的,不但没安慰你,竟还对你起了疑心,简直猪狗不如。六哥如今已悔悟,这世上,除了你嫂嫂和你,再没哪个会对我真心实意的好,六哥再不会犯傻,你可否答应六哥,把那事忘了?”
赫连玥用力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燕王拍拍他脑袋,两人相视一笑。此时无声胜有声,再多的承诺,不如一个会心的笑。赫连玥翻身上马,道了声保重,领着一众月影司的人策马而去。
钱翩翩坐于马车内,隔着细竹帘看策马走在马车一侧的赫连玥,他穿着玄色金边的紧身猎装,腰肝笔直,那匹马浑身雪白,是方才燕王御赐的汗血宝马,配了气派的金鞍和额饰,他挺拔的身姿坐于白马上,越发显得气宇轩昂。
她看着他,叶咏青清俊羸弱的轮廓和赫连玥重叠一起,让她有片刻的恍惚,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男子,真的会是转世的叶咏青吗?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赫连玥转头朝她灿烂一笑,那抖擞的面貌,和之前几日蔫蔫的颓废样子截然不同。钱翩翩一怔,干脆打起帘子,大方地打量他。
他还以为她是羡慕他的宝马和金鞍,笑着道:“这金鞍如何?”
她撇嘴,“看着气派,坐着可能不如普通的鞍舒适,还不如赏点实际的金子。”
赫连玥哈哈一笑,“果然是姓钱的,俗气。”他朝她伸手,“过来,让你试试这金鞍舒适不。”
她跨出马车,搭着他的手坐到马上,左右看了看,又接过他递来的鞍辔试了试,终于道:“还行。不过我还是觉得金鞍虚有其表,不如普通的鞍实用。”
赫连玥坐在她身后,闻言只笑笑,重新接过鞍辔,两手仿佛将她圈在怀内,他的声音低低的,在她耳边道:“骗骗,谢谢你。”
“嗯?”她愕然回头,却因回头的动作,额头擦到了他的唇角,她慌忙避开。
赫连玥毫无察觉,“我是说,谢谢你,若非你昨日觐见六哥,我和他不可能这么快冰释前嫌。”
她脸上泛起红晕,“你和他感情深厚,他也只是偶尔犯了混,时间一久,他自会醒悟过来。”
他低头看她,正色道:“那不一样。”
他心里很明白,如她所说,日子一久,当景牧将那三万飞鹄军带回蓟城,燕王自然会明白他的心意,自然会放他走。可是等到那个时候,和现在他主动选择相信他,会一样吗?时间过去一日,他对燕王的心便会淡一分,也许等到景牧凯旋归来之日,他已对他死了心。到了那时候,他只是君,他只是臣,两人之间,再无兄弟情分。
他正要告诉她心里话,眼睛忽然一阵刺痛,他捂眼啊了一声。钱翩翩慌忙回头,“可是眼睛又痛了?”
他的眼睛原本还没完全康复,那日在邑州草原他不顾一切地揭了眼纱,终是留下后患,御医说,这段时间他不可用眼过度,不可受日光刺激,还需每日上药方可痊愈。
他抬手挡着日光,“许是日光太大。”
苏宇上前,将他扶下马,坐到马车里。赫连玥痛苦地闭着眼,钱翩翩用小药勺取了御医配的药膏,细心地撑开他眼脸,将药膏一点点抹到他眼里。那药膏带着薄荷的清凉,一入眼,刺痛感顿时消失。
他微睁着眼,看着眼前的女子,离得近,他将她的一切尽收眼底,她的神情那样专注,眉眼那样生动,鼻子那样挺秀,双唇那样盈润,他忍不住抬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庞。
“别乱动。”他方抬手,她已嗔道:“闭眼。”
他讪讪缩回手,方闭上眼,便感觉她凑近自己,两手捧着自己的脸,往眼睛轻轻呵气。她的指尖凉凉的,软软的,伴着那清新的气息,赫连玥只觉心头一阵剧烈跳动,脑袋不由自主往后一仰,咚的一声撞到车壁。
钱翩翩慌忙缩回手,“可是我太用力了?”
赫连玥捂住胸口,大口喘息,一颗心仍是砰砰乱跳,仿佛乱了节奏,却又不觉难受,相反,隐隐有种窃喜之感。这种感觉陌生至极,他睁大眼,脸上现出茫然的神色。
钱翩翩还以为他是痛傻了,嚅嗫着道:“我、我弄痛你了?还是让苏宇来替你上药……”
赫连玥摇头,“骗骗,你……再来一次。”
“嗯?”她不明所以。
他用手比划着,又道:“像方才那样,你再试一次。”
她莫名其妙,还是照他所说,双手轻抬他的脸,往他眼睛吹了口气,动作极其轻柔小心。赫连玥又是一阵猛烈心跳,有种陌生又欢喜的感觉直冲脑门。
“再、再来一次。”他伸手拉她的手。
她皱眉,甩开他的手,上药有什么好再来一次的?“你闭眼歇息一会,我去看看果儿。”
她不理他,坐到另一辆马车上。赫连玥靠在车壁上,将手放到胸口,那颗心仍砰砰跳个不停,他想起他十岁那年,燕六曾指着他的胸口懊恼地和他说:“十七啊,将来你若是遇到个女子,她只稍轻轻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让你这里如小鹿乱撞,那你就完了,你这里,算是被她偷走了。”
他低声呢喃:“果真是被她偷走了吗……”
赶了十天路,一行人马终于出了燕国地界,也许是应了那句近乡情怯,赫连玥的心情也越来越复杂,他骑在马上,遥遥指向前方高耸入云的大山,“骗骗你看,那就是仙鹫山,过了那山,就是丹夏了。”
总算到了,钱翩翩舒了口气,她倒没什么,只是苦了果儿,小小的人儿,天天赶路,小脸已瘦了一圈。早日到丹夏,早些将他母亲安葬,她便可早些带果儿回祈国,不再受这颠沛之苦。
老话说望山跑死马,那仙鹫山看着近在咫尺,一行人却走了数个时辰。前方有一大湖泊,有几匹马一见那湖泊,便上前低头饮水,再不肯走半步。赫连玥无法,眼见已到仙鹫湖了,便让众人在湖边歇息。
那湖很大,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有不知名的水鸟在湖面觅食,因在仙鹫山山麓,故名为仙鹫湖,仙鹫山就在湖的对岸。若是没有船渡湖,他们只能绕着湖边走,再翻过仙鹫山到丹夏,颇为费时,赫连玥不由思忖是要绕湖走,还是等丹夏派船来接。
他正坐在一旁低头思量,忽听一阵悠悠笛声自湖的深处传来,顿时神色一震。钱翩翩正抱着果儿在湖边洗手擦脸,果儿忽然指着湖的另一边,兴奋地大声道:“姑姑,仙、仙子……湖里有仙子……”
一旁娇花听了,手搭凉棚一望,也跟着叫了起来,“小姐快看,真的有仙子!”
钱翩翩方才已听到笛声,此时顺着果儿的手望去,便见远处湖面上,一名白衣女子,轻飘飘地立于湖上,两手举在唇边,似在吹什么乐器,那笛声正是出自于此。那女子随着微微荡漾的波浪,缓缓自湖心向岸边漂近,钱翩翩大为诧异,难道真的是仙子?否则怎么可能立于湖面上?
赫连玥已看清那女子,猛地站起身,脸上欣喜若狂,往湖边飞奔而去,“萝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