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可能认出我来的,因为我这张脸并不是原来的我。
在我回应张横的这个瞬间,我的脑子里突然像是有一条线清晰起来,它仿佛是将数个零散的记忆碎片串联了起来。
我立刻就想起来张横其实是见过罗丹的,在我把罗丹带去“修行正远”的时候,开车的人正是张横。
不过再见到如今的张横,我感觉他整个人都变了许多,看起来多了一些沧桑之觉,满脸的胡子差点掩盖了他其实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注意力也完全不在周围的人身上。
所以他也没有认出来罗丹。
“不,我们没见过,我不知道你有妹妹,只是猜测,你没有妹妹么?那有弟弟么?或者哥哥姐姐?总之……你还有家人的吧,”
我决定了不对张横坦白我是谁,更不会告诉他任何我知道的事。
张横与我对视着眼睛,在僵持一阵之后,他移开了目光,我猜我假装无辜成功了。
除此之外,我还挺对我自己感觉意外的,原来我说起谎来一点都不慌张。
“我的意思是问你的家人,你看起来……一直是一个人?”我继续这么说道。
“……”他接着沉默了几秒钟,最后也没有继续怀疑我,只是回答了我的话,“我现在只有个妹妹……她是个好女孩……大家都很喜欢她……可……我却……”
张横的脸埋在自己的双手里,他的情绪在提到他的妹妹之后,变得失落起来,似乎远比他之前提到自己的父亲死在监狱还难过。
这说明他很关爱自己的妹妹,她的妹妹叫什么?我在自己的脑海中在那瞬间仔细搜罗了一遍。
此前对回忆我过去人与事的效果并不好,所以原本我只是尝试。
不过我却能因此想到了更多的内容。
不仅仅是张横送我和罗丹回去修行正远,张横的托付,他的不告而别;以及从那晚开始,我的噩梦似乎就开始蔓延。
我想起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始于汤口码头的爆炸,我的脑子里回想起了另外两个名字。
谢玲安以及张横的妹妹。
她应该是叫张依一,名字虽然是想起来了,但我有些怀疑我是不是记错了,因为与这个名字关联的人脸是一张仿佛是被毁容的脸。
眨眼间张横马上就告诉我,那不是仿佛,而是事实。
她妹妹的脸的确被毁容了。
“都怪我……是我得罪了那些混蛋……害了依一……她被人泼了硫酸……”张横两眼通红,充满着仇恨,“你知道一个女孩脸上被泼了硫酸,那意味着什么么?只要我能拿到那个东西,有了钱,就能带她去最好的医院整容!”
我同情他妹妹的遭遇,也注意到张横话里提到的内容。
听起来张横逗留在这附近,原来是在找东西。先前我还猜测他是在找关于他口中“鬼故事”里的线索之类的,我又猜错了么。
“那些混蛋?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东西?指的是什么?”我的语气比我想象得要急切得多,只顾着问他,没料到张横并不想对一个陌生的我说太多,我差点忘了他对我其实还处于半戒备的状态。
“和你无关……”大概是意识到他自己失言,张横不打算和我继续说下去,“不说了,我这就去找船长,给那些人看到了,这条船我也就待不了了……我真是傻,明明知道结果的……”
这个世界可能除了同样遭受病痛的人,才能理解另一个相同“病人”的痛苦。
他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我觉得既然他知道其他人会介意,他其实没必要露出自己的后背来让甲板上的人看到。
也许因为他喝了酒,所以冲动,而出现在我脑海回忆中的张横,正是个容易酒精上头的冲动小青年。
事实证明他暴露自己的效果并不好,他在别人的眼里现在可能就是一个携带着致命传染病菌的病人。
这其实只是一种可能,只不过甲板上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似乎都被这种可能给惊走。
但趋利避害的举动,本身并没有错。
“他们也许误会了……我能再看看么?后背真的不要紧么?你刚刚……好像撕开了……不疼么?”我这么回应一句,这是我发自内心的好奇,同时也是一种求证。
现在我的脑子里想到的是我所了解到的“分子装”,我不觉得现在张横后背的是“病痛”,他可能只是还没能理解他后背的东西。
而我仅仅是比张横多了一点点的了解,也只是猜想而已,因为我不是纳兰亭他们,仍处于一知半解的我并不能很确定我的判断无误。
“呵!要看是么?!好!”张横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脱掉了上衣,背对着我。
他还能笑得出来,这么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觉得那是严重的什么绝症,看起来像是瘟疫一样可怕,是吧!?”
现在后背那几道被他撕开的口子现在已经看不到缺口,也没有任何流血的痕迹,似乎是发生了很神奇的愈合。
虽然依旧是不清不楚,不过我已经能确定那个东西并不是他口中的什么瘟疫。
那些微小球状颗粒极有可能会是纳兰亭和奥斯西时实验室里的产物,也许是另一种可以自愈的“分子装”。
我并不觉得可怕,慢慢靠近之后甚至将手伸了过去,我很想用手去感触一下。
不过这被张横制止了。
“别乱碰,不怕被传染么?有人碰到过那里,”他把衣服重新穿上,对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这么做,“然后死了,可能是有毒吧,所以他们怕我,是应该的,”他说得轻描淡写。
“怎么会?!”这让我多少有些惊讶。
“哦?你还见过有别的人和我一样么?”张横好奇地问我。
“啊,不,不是,我好奇,只是以为……”我辩解道,“它是伤口,没想到还会有毒?”
“你看上去人还不错,老实告诉你好了,我不清楚到底有没有毒,但你还是最好别碰吧,”原来他是在恐吓我。
又继续听他说道,“这一带以前就发生过很多传染病,死过的人很多,所以我也不怪他们会这么看我,我只是不喜欢被别人当成怪物而已,才对所有人隐瞒,”
张横对我解释着,他说他其实一开始也接受不了,但有几次他回到他失踪的那个林子里,在那前后又出了几次中毒和外伤的意外,但是都没事,渐渐的他也就接受了这个怪异的东西。
“我不知道它怎么来的,它除了救过我的命,似乎对我没什么影响,你不会理解的。”
我没想到他还会回去那里,这家伙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不过我更在意他说的那些意外,但张横他没说发生了什么,只是指着他的后背,对我摇摇头,说我还是不知道得好。
我点点头默认,虽然其实很想把我后背的展示给他看,不过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有缘再会,”他留下这么一句话来,然后朝着船内走去,“我去找船长,之后不会再这么干了。”
张横说完从上甲板跳下,我又叫住了他,想和他保持联系。
“喂!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我在明知故问。
“张横。”他回头看向我,停顿着似乎是在等我的自我介绍。
“Gee!”我指指自己的胸口,这么说道,“AXiu·G!叫我阿修就可以了。”
我明知道张横认识古修之,还是很好的朋友,但依旧这么说道。
他听到这个名字,明显得一愣,不过立刻对我投以微笑。
“好名字,我有个朋友也叫阿修,幸会……”张横因为了解古修之,所以根本没把我当成是他知道的那个“阿修”。
他对我点点头,就要转身。
“你去过医院么?也许他们能治好它呢?医生会告诉你一些治疗的方法的呢?”我有想过在回去之后,找个医院去看一看我后背的脊柱,到底是怎么了。
现在距离医院还早,可以先问问张横。
“医院?!呵!”我听到的又是一声不屑,“还是算了吧,我可不会蠢到去医院,要是去了你觉得他们还会放我出来么?我可不想做什么医学标本!算了……跟你这么说,你也不会理解的,我现在是为依一活着!能活多久就算多久,”张横这么对我说道,然后他拍了下我的肩膀,在我的目送下,去了船里面找船长。
我没跟过去,他们说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标本?!”
只不过,留在甲板上的我对张横口中的这个词语最为敏感,以后,我也应该尽量避免去医院么?
因为张横的顾虑虽然夸张,但是仔细想想的话,其实也没错,我在脑子里对比了那些实验室的由来,忽然就觉得医院似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实验室。
我揉了揉后背的脊柱,渐渐打消了自己想去医院治疗的想法。
后背的脊柱那里已经不像之前摸上去还能感觉到坚硬的颗粒感,我甚至已经摸不出后背还有什么异常的凸起。
也许是需要那种面临死亡的刺激?我再次想到那个激发条件,顿时摇摇头。
“不作死就不会死”,我觉得这才是实验室外面的世界所遵循的准则。
天色变得更暗,我们在这条船上又待了一个多小时,才算是找到了靠岸的码头。
最后在船上所有人下船的时候,我都没发现罗丹出来,只好去找船长拿了罗丹房间的钥匙。
然后我发现原来她在房间内睡着了。
她似乎很疲惫,尽管船之前一直在水中摇晃,她依然能睡得那么沉,即便靠岸了,也还是没醒。
所以当我把她叫醒的时候,她还满脸的不情愿,活像是个偷懒赖床的小孩。
这种感觉忽然给我一种难以描述的愉悦感,我果然还是适合平平淡淡的生活,这么吐槽一句的同时,我也意识到罗丹之前可能并不是因为害羞而回去房间,一定是真的累坏了。
虽然她是在帮古修之找我,不过这么敬业的表现,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对她说声谢谢。
我的目光落在已经坐起身子的罗丹那边,她抱着被子,只露出两肩和黑色吊带,还在揉着眼睛。
“这些天,辛苦你了,谢……”
“辛你个大头鬼!还不快滚出去!偷偷摸进来!无耻!偷窥的流氓!”罗丹揉眼还没结束,在看到我的人之后,似乎立刻就清醒了过来,然后连珠带炮骂了我一顿,最后把我赶出了房间。
偷窥色魔那一套骂人的说辞,我就全当没有听见。
而且我来这里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想来找到张横,如果没记错,船员的房间只是需要往下去一层就能到达。
不过,最后找寻未果,直到我和罗丹离开的时候,我都没能再见到张横,也就没法道别。
后来船长告诉我,他已经被安排去了另一条船,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我原本的想法是把他当作一个突破口,可之前我们在甲板上的时候,他就已经拒绝过我想要留下他联系方式的举动。
联系无望,而且张横看上去像是个独行侠,我只能寄希望于我们最终的目标方向一致,这样也许很快就能在什么地方遇上他。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各自想要坚持的道路、各自遵循的方法,所以我没法去干涉任何一个人的想法和行动。
只能祝他好运,同时也祝我自己好运。
但我觉得张横并非一直都是一个人,我还记得在谢婆婆那里看到的那张合影。
算上拍照的那位,他们应该有五个人。
五个人的登山小团体么……我突然的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喂!你是不是傻了!”罗丹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她凑到我面前像是看一个怪人一样,继续说道,“我都喊你半天了!你对着码头在发什么呆!喏!”
她说着朝我伸出了白皙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