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
尹恩绘独自走在熟悉的校园林荫道上。
这条路正是体育课后她和琳泽薰落在最后一起走过的路。
她心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
原来……在乎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吗？在他没有在自己身边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念他的气息……
这时，她才猛然意识到，有个人已经两天没出现在她面前了，而她居然淡忘了他。
一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扰乱了她的思绪：“恩绘。”
她循着声音望去，柏羽崇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似乎在等着她。
两天不见，他好像憔悴了许多。
“恩绘，我很想你……”他走到她面前站定，然后主动牵起了她的手。
温度自指尖传递而来，尹恩绘望着这张憔悴的脸，被刻意隐藏的情绪再度汹涌起来。
那天清晨，当她向他追问“大叔”是谁时，他犹豫了一会儿说自己不知道。
她突然就愤怒起来，大声地质问他，既然他不是“大叔”，为什么一直以来却在误导着她。而柏羽崇看着她失望生气的模样，只是神色意味不明地反问了一句：“如果一开始你就知道我不是‘大叔’，是不是就不会多看我一眼呢？”于是，她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事实上，她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当看见他拿起自己投到信箱给“大叔”的那封信时，她就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一相情愿地认定了他是自己要找的人。
直到他清楚地说明，他不是“大叔”……
原来，她一开始就错了！
认识到这一点，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抽离。
柏羽崇一怔，手臂伸长想要再牵住她，但尹恩绘不动声色地将彼此的距离拉远了两步。
“恩绘……”他失望地注视着她，“你……在排斥我吗？”
尹恩绘缓缓地绕过还愣在原地的少年，不再去看那张失落的脸。
曾几何时，她是那么在意他……
他在她面前总是温柔的、帅气的、迷人的，宛如朝阳般让她心安，让她沉醉，所以，在看见他与另一名女生亲吻时，她虽然很伤心，但在他说明原因时，她选择了相信他。
而这一切，都只因为，她把他当成了陪伴自己走过最黑暗的那段时光的人。
然而他说他不是！
她开始回想和他相处的一些片段：当她兴奋地提起她觉得无比珍贵的过往，他却叫她不要沉浸在过去；他甚至不懂得手机震动的意义，也不明白意大利语诗集的含义。
她一下子觉得和他之间如同陌生人般疏远。
凉风吹拂。
突然，一阵低低的如同梦呓般的呢喃在风中响起。
当那些话轻轻触碰到尹恩绘的耳膜时，她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瞳孔渐渐变大，呼吸变得很轻，然后竭力屏住……
全世界的喧嚣都消失了，她的耳边只有那些轻语。
如同唤醒了久远的回忆，声音一直通到她内心深处。
怦！怦！怦……
心脏那么有力地跳动着。
她的视线一点点地向身后转过去，终于，看到了深情凝望自己的少年。
他在她重新面对自己的时候，又轻轻开口道：“这就是你说的那首诗。我在图书馆找到了那本意大利语诗集，偷偷练习了两天。恩绘，你能重新给我一次机会吗？”
他的眸子明亮，宛如收藏了最皎洁的月华。
“你能……再念一次吗？”尹恩绘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热切地恳求道。
“当然可以。”柏羽崇放慢语速，又重复了一遍。
尹恩绘的心却倏地沉了下去。
仿佛有一颗石子被投入了她的心湖，荡起圈圈涟漪。
她回想起在许久之前，有一个少年安静地站在她面前，嘴唇轻启，声音好听得如同潺潺的小溪……
他那么忧郁又专注地凝视着她，如同刚从弥漫着茫茫白雾的幽林中走出，浑身氤氲着消散不开的哀伤。
轰隆隆！
地铁到站。
人群汹涌而出。
纷沓的脚步从她和少年身侧走过……
当她准备扔掉戒指时，他忽然念了一段意大利语，她当时因为分神错过了，但某些字句她还是有印象的！
就在柏羽崇再度念出那首诗时，她整个人一下子呆住了……那似乎就是琳泽薰当时在地铁站念出的那段话啊！
原来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对她念出了这段话……
电光石火间，某些断裂的丝线正在迅速地自动连接着。
地铁站里忧伤的琳泽薰……
课桌里藏有意大利语诗集的琳泽薰……
为她上药买板栗的琳泽薰……
为她打架帮她解围的琳泽薰……
尹恩绘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而无措！
她缓缓地让目光与柏羽崇对接。
她的心紧张而剧烈地跳动着。
她将信将疑地低声开口，询问一个即将碰触到的、掩藏着的真相：“我失明的时候，一直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难道是琳泽薰吗？”
她目不转睛地将眼前人所有的表情变化都收入了眼底。
她看见他先是一惊，在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后，他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携带着冬日特有的冰凉，风忽然强劲了起来。
放在腿边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尹恩绘沉默着缓缓垂下了头。
错综复杂的情绪在身体里升腾着、翻滚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吸了进去。
琳泽薰才是她一直念念不忘的“大叔”！
拼命克制住心中翻腾的思绪，尹恩绘抬头向柏羽崇追问道：“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我？”
她的眼眸晶亮，里面射出的光芒却变得有些锐利。
柏羽崇表情变得很复杂，但他知道没有办法再继续隐瞒下去了。
“好几次我想告诉你，但是被薰阻止了！”
尹恩绘震惊地看着他。
薰阻止羽崇向自己说明真相？
这又是为什么？
她忽然想到琳泽薰送她回家的那个夜晚，他问她如果他欺骗了她，她会怎样。
“如果是小事的话，我会原谅你……”
很可能，琳泽薰指的欺骗，就是向她隐瞒了身份……
尹恩绘越来越肯定琳泽薰就是“大叔”，可是，他究竟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苦衷呢？
她又想起那天，她向他追问地铁站的那一幕时，他说是为了纪念一个人。
这中间难道有什么联系吗？
或者，有一个她不知道的秘密还没有揭开？
尹恩绘困惑了，但同时也感觉到一种被欺骗的愤怒。
她居然被人蒙在鼓里那么久！
更可恶的是，当她抓到蛛丝马迹向他探询时，他却选择回避，依旧不肯给她正确的答案。
这简直不可原谅！
第二天。
未开窗的教室里，不流通的空气显得有些沉闷，很多同学都昏昏欲睡。
老师拿着教材站在讲台上讲课，可讲台下一片死气沉沉，如同小石子扔进去也激不起任何波纹的死水。
教室角落。
琳泽薰左手撑着下巴，微偏着头，目光一直落在尹恩绘身上。
从早自习开始，她便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连琉佳跟她说话，她都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
“恩绘……”
下课后，琉佳转过头来，看着一直埋首的少女。
摊开在课桌上的笔记本空白一片——以往一节课下来，笔记本上会多出许多整齐罗列的笔记。
握着笔的右手一直搁在笔记本的右下角，笔尖却一直与纸面保持着距离。
她已经这样连续沉默两节课了。
琳泽薰怀揣着一个牛皮纸包回来时，已经是午饭后。
可尹恩绘还是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宛如一座雕像。
打开纸包，从里面拿出几颗热腾腾的糖炒板栗，琳泽薰走到她的课桌前，说：“给，你最喜欢的糖炒板栗。”
像逗弄般，他的手将伸未伸，糖炒板栗只是送到了她视野的一角。
然后他俯了俯身，想看看她的表情。
一秒，两秒……
他的手就这样僵在空中。
尹恩绘始终没有抬头。
尴尬的静默渐渐地被酝酿了出来。
换了换站姿，琳泽薰在琉佳小心打量的目光中皱起了眉头。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尹恩绘，你再不接的话，我可就都吃光了。”
埋首的少女依然纹丝不动。
不知是谁将窗户打开了一个小缝，冷风见缝插针地溜了进来，将尹恩绘垂落的乌黑发丝掀起。
发丝一起一落之间，琳泽薰看见了一双心事重重的眼睛。
那里面原本该有的星芒被错综复杂的思绪覆盖着，就像广阔苍穹中无尽的银灰云朵将阳光彻底阻隔了起来。
上课铃再度响起，琳泽薰犹豫了一下，还是收回了手。
他的手指轻轻蜷起来。
板栗已经冷了。
下午的第二节课开始前。
同学们都是一脸疲惫的模样，失去了响应老师要求的积极性。
讲台上，班主任扫视着整个教室：“真的没有人愿意主动值日吗？那我就随便安排两个同学了。”
讲台下面，黑压压一片全是埋得低低的只能看见头顶的脑袋。
班主任一排排看过去，角落里，直直地挺着背脊却目不转睛地望着旁边的少年非常引人注意。
“那么……就琳泽薰和尹恩绘两人一起值日吧。”
琳泽薰刚要开口，旁边的椅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尹恩绘已经站了起来：“老师，我可以拒绝吗？”
琳泽薰和琉佳听到后都为之一怔。
她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难道值日这种差事，对你们大家来说都很为难吗？”班主任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无可奈何。
“不……不是……”尹恩绘连忙解释道，“我是说，我愿意值日，只是……能不能换个搭档？”
琳泽薰的瞳孔一缩，他探身凑近她，低声问：“尹恩绘，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和她说话不理不睬，对糖炒板栗也提不起丝毫兴趣，这会儿又拒绝和他一起值日……
琳泽薰忽然明白了。
恩绘应该是在和他闹别扭……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
见她依旧不看自己，琳泽薰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悦：“喂，尹恩绘，你究竟……”
“咯吱——”
椅子塞进了课桌下面。
同学们被这声响动惊了一下，都愣愣地望着教室的一角——紧皱眉头的少女正在搬动自己的桌椅，和左边的座位距离拉远，却几乎和右边同学的座位挨在了一起。
“恩绘！”琉佳忍不住低声惊呼起来。
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老师……”琉佳连忙举手，“我和尹恩绘一起值日吧。”
终于安排好值日，班主任开始了自己的授课。
琳泽薰一直偏着头，定定地看着那个侧影。
捋在耳后的发丝又垂下，将她秀丽的侧脸彻底遮掩。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忽然感觉到她对自己展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疏离，以及……隐藏在疏离背后的无言的愤怒。
放学后。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教室，被安排值日的尹恩绘和琉佳则留了下来。
琉佳走到角落里刚想去拿扫帚，便看见另一只手抢先握在了扫帚上。
等到尹恩绘放下黑板刷转过身，她这才发现原本应该跟她一起扫地的琉佳变成了静静站在那里的琳泽薰。
教室里只剩下了她和他。
但从头到尾，尹恩绘还是不理睬琳泽薰。
值完日，她收拾好书包正要离开，琳泽薰一个箭步跨上来扯住她。
“恩绘，你究竟怎么了？”
他看起来很担心，细碎刘海儿下灼灼的目光将她牢牢地套住。
她一愣，然后奋力甩脱他。
“我要回去了，再见。”
她的话音刚落下，琳泽薰便绕过她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偏头，始终不愿意注视他。
教室门在这时被推开了。
听到响动的两人同时望向了门口。
柏羽崇踏进来时，发现僵持中的两人脸色都不太好。
“恩绘。”刻意不去在乎琳泽薰注视自己时探询的目光，柏羽崇径直走到尹恩绘身旁，牵过她的手，“我们走。”
尹恩绘的脑海空白了一秒，然后她疑惑地看向牵着自己的人：“羽崇，你……干什么？”
柏羽崇保持着微笑，语气温柔：“恩绘，我是不会放弃你的，所以，请和我约会，好吗？”
他的眼中波光流转，满是期待。
尹恩绘察觉到琳泽薰更加紧张地看着自己。
于是，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在她转身的刹那，琳泽薰飞快地伸出手扣住她的手腕，几乎使出了全身的气力。
她的目光落在手腕上，再抬起来冷冷地射向他：“放开我！”
他毫不退让地又加大了一点儿力气。
“为什么要避开我？”
琳泽薰迎上她冷淡的视线，脸上的失落和慌乱越来越明显。
柏羽崇冷冷地站在一旁，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为什么？”见她用力想要将手腕从他的紧握中抽出去，琳泽薰声音陡然拔高，灼热的视线仿佛要在尹恩绘身上烫出印记，“恩绘，你说啊，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你！”
空荡的教室里，冰凉的女声忽然响起。
他一怔。
那双原本澄澈的眼眸中，此刻填满了凉彻心底的冷光，如同冬日里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透露出来的不再是盎然生机，而是疏离与凛冽。
清冷的嗓音在空中一点点地传开去，那份突然出现的冷漠却如一直散不开的乌云一样，久久萦绕在四周。
“我讨厌你，琳泽薰，非常讨厌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