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或可陨，唯有情不灭。”云昭节怔怔地看着双剑上铭刻的小字，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
风流离已经整整十五天没与她见面了，哪怕她一直找理由为他开脱，譬如他太忙，没时间，有事情要做等等，却明白，他怕是不会来了。
我……我竟这样的不好么？放下自尊，抛弃脸面，倾尽所有的勇气，只求你与我在一起，却换来这样的结局……
宁亲公主静静地看着女儿，却不知她心底惦记着一个人，还当她孤单，可一想到长安贵女们的性子，宁亲公主便不住叹息，走上前去，温言道：“你所说的七秀坊已有人来了长安，碍于公主府门禁，未能求见。阿娘把她们找过来，与你作伴，好不好？”
云昭节对母亲这幅理所当然地要求秀坊众人做什么的口气虽不喜欢，却也明白上位者就是这样的脾性，并非恶意，便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她们一直保护着我，教会了我很多……”
宁亲公主也知是这个道理，若七秀坊没将云昭节藏起来，以云昭节的美貌，哪怕在江湖上闯荡了一两次，也会有很大的名气，断不至于拖到今日。对七秀坊的人将女儿从红衣教里救出来一事，她也是很感激的，可一想到她们竟让女儿去刺杀南诏王，宁亲公主就忍不住满腹怨气，嗔道：“就你心善。”
云昭节唯恐母亲不高兴，拉着母亲的袖子，柔声道：“阿娘，您也莫要心存芥蒂，七秀与万花交情记好，药王孙思邈正在万花隐居。建宁王说了，您一到冷天、雨天就不舒服，我与七秀坊的师叔师伯们说一说，她们应会帮忙联系药王弟子，为您看诊。”
女儿关心自己，宁亲公主心中自是熨帖，却问：“倓儿连这都告诉你了？”
云昭节不知李倓前几年压根就没来拜访过姑姑，还当他本来就极孝敬宁亲公主，才会这样了解宁亲公主的身体，极为自然地点头：“是啊。”
宁亲公主听得此言，心里如同喝了蜜糖一般——她所忧虑的，无非爱女终身，眼见云昭节与李倓关系融洽，如何不喜？
她心中欢喜，便不再盯着那群“会教坏女儿的江湖草莽”，命人请了七秀坊的小七和苏存来后，就离开云昭节的院落，给了她与旧日好友独处的时间。
小七心里藏不住事情，见宁亲公主离开，云昭节又将使女屏退，终于寻到了可以单独说话的时候，便义愤填膺地说：“昭节！咱们真是错看了风流离！我还当他气魄惊人，胆略非常，谁料竟这般薄情寡义！你还没舍了他，他倒先修书一封，告诉我们他要迎娶唐门之女。若非唐门在长安城的根据地太过隐秘，七秀坊并不知晓，我真恨不得冲上门去，杀他个天翻地覆！”
苏存见小七越说越不像话，连连苦笑，云昭节却怕小七真冲动至此，忍着心中酸涩，忙道：“不关风流离的事情，他是个好人，我一直知道，他……”
“背信弃义，迎娶他人，本就不该！”小七性子急躁，见云昭节还替风流离说好话，险些跳起来，“就因为你们这样忍着、等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才会助长负心汉嚣张的气焰！”
云昭节轻轻摇头，叹道：“小七师叔，你一直追随英国公，苦么？”
听见师侄提起自己所爱的人，小七怔了怔，才说：“不苦，我——我只要陪在承恩身边，便已足够。”
“我也一样。”云昭节握着小七的手，凝视她的眼睛，正色道，“小七师叔，我，我只是喜欢他，哪怕死缠烂打也要陪着他，却又怕他看低了我，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要和他多说一句话，心中都是欢喜的。”
小七本就是天底下最刚烈也最痴情的人，她喜欢英国公李承恩，哪怕对方从来没给过他回应，她也无怨无悔地跟着他，伴他从中原到了苗疆，风里来，雨里去，血火里闯荡。
这一路行来究竟多痛苦，小七心里清楚，可她不后悔，因为她爱得就是这么一个以家国为重的人。可她不希望师侄走上自己的老路，因为只有她知道，付出得不到回应，真的太苦太苦。
小七瞧见了云昭节的忐忑、不安，和对自身的质疑，心中不由一酸——哪怕别人再怎么赞扬你，只要你喜欢的那个人没有反应，你便卑微得如同尘埃，努力想要迎合他的喜好，不惜改变自己。她是这样，云昭节仍旧是这样。
“可——”小七狠了狠心，咬牙道，“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自可追随承恩，千山万水，逍遥自在。总有一天，他会被我感动，真正接受我。宁亲公主殿下却只有你一个女儿，她已经失去了你一次，你若再离开她……”只怕她会彻底垮了。
云昭节何尝不知这一点？她沉默良久，才道：“我不会离开阿娘，可……可我也不相信风流离会迎娶唐门女子。”
苏存见事已至此，云昭节和风流离再无可能，实在不愿师侄死心眼地等下去，便道：“他是外姓人，融入唐家的最好方式，自然是在唐门生根发芽。唐门内部情形有些复杂，故他的妻子人选迟迟没定下来。如今唐门眼看着煮熟的鸭子要飞了，自然情急万分，嫁女以笼络他。”
云昭节心中一酸，仍是摇头：“你们不了解他，他——他心中有我，怎会另娶旁人？不是我妄自尊大，而是他本就如此良善，若是惦记着一个女子，无法全心全意对未来的妻子付出，便不会耽误另一个人的终身。”
小七和苏存深知云昭节的秉性，心道我们不了解他，但我们清楚你啊！你总是这样，什么都往好处想，哪怕风流离背弃了你，你还一直给他找理由。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岂能用“良善”二字形容？你可别忘了，你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当着你的面杀了崔家公子呢！
苏存怕云昭节相左了，温言劝道：“不管他有没有娶亲，消息都放出来了，咱们还能腆着脸凑上去不成？宁亲公主若知晓你这样不爱惜自己，该是何等伤心啊！”
“我，我——”
小七还想说什么，苏存不住给她使眼色，顺着云昭节的话往下说：“我们也知风流离好，正因为他好，事情才难办。唐门对他恩情甚大，又愿许以内门女子，只怕是极期盼他留在唐家堡内，为唐门壮大效力。以风流离的武功和心性，一旦融入唐门，堂主、长老之位唾手可得，唐门这是下了血本，甚至很可能有长者赔上了脸面，恳请他留下。恩情与爱情孰轻孰重，对他这样的人物来说，必是极为明确的。就如英国公，他的心底难道没有小七师叔？只是天策府责任重大，家国当前，无暇顾及儿女私情罢了。”
苏存见多了为情所困的姑娘，知晓这等时候，哪怕你知晓她的情郎是个人渣，也万万不能说她的情郎不好，得顺着她的意思，先让她敞开心怀接纳了你，才好徐徐图之，想办法将这段感情给抹去。故她一面捧了云昭节，一面也捧了小七，两人都露出一丝笑意，旋即又惆怅起来。
云昭节本就不信风流离是什么背信弃义之人，也不相信对方会为了权利而离开自己——唐门的堂主、长老之位，风流离未必能坐得上，即便真轮得到他，难道比得上出将入相，手握一方兵马？可苏存后半句话却说到了她心坎里。
在云昭节心中，风流离本就是天下一等一重情的人物，唐门虽对他不好，他也无甚怨怼，若是唐门长老低声下气地求他留下，他必会左右为难。便如云昭节顾忌着生母一般，倘若宁亲公主不喜风流离，逼迫云昭节放弃这段爱情，云昭节也会不知该如何抉择的。故她勉强笑了笑，还未说什么，就见使女急急地走进来，连声道：“娘子，建宁王前来拜访公主殿下了。”
云昭节还未说什么，小七已霍地站起：“建宁王？”
“行，我知道了！”云昭节唯恐小七冲动，连忙拉住小七，对使女说，“我待会就过去，你先退下。”
使女见小七手中握着宝剑，哪敢招惹？忙不迭退下了。
小七柳眉倒竖：“建宁王通敌叛国，还敢上门？我这就去除了这个奸佞，也算为民除害！”
云昭节知小七武功虽高，却抵不上李倓，何况在公主府杀王爷，这也……故她急急地说：“小七师叔，建宁王也是有苦衷的。”便将这些日子朝廷发生的事情，与李倓的理由说了出来，末了还补上一句，“我这些日子眼观朝政，发现除建宁王外，竟无一人敢与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杨家对抗。建宁王此举，虽是无奈，终归不是正道，还望小七师叔不要说出去的好。”
小七将信将疑，打定主意回去问问李承恩，尤有几分疑虑：“他真是这样的人？”
云昭节点了点头：“建宁王心怀天下，不愿见边疆再起兵戈，只得牺牲一部分人，换来南诏三十年无再战之力，他……”云昭节斟酌片刻，还是小声说，“他唯一的嫡亲姐姐，开元二十三年被封为文华郡主，和亲吐蕃了。”
“和亲”一词，对女子来说当真算不得什么好事，小七和苏存唬了一跳，也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问：“真的么？”
不知为何，云昭节又有些别扭，大抵是小七和苏存流露出怜悯之意了吧？对李倓这样的人来说，怜悯无疑是对他的折辱，即便境遇坎坷又如何，放眼大唐的皇子王孙，岂能再寻一个建宁王出来？
存着这等想法，云昭节也没多说，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明，字里行间却流露些许惋惜之意：“天宝二年，大唐和吐蕃再起兵戈，文华郡主一力为和平奔走，谁料，谁料进行和谈时，却被暗箭所害……”
小七和苏存听了，也就不再说什么，她们和云昭节一样，虽不能理解李倓的做法，也明白李倓的心情——四境异族本就不安分，若能将他们打得服服帖帖，不敢再寻衅挑事，便不会有那么多女子背井离乡，用芊芊弱质之躯换取边境和平了。
南诏虽野心勃勃，却是杨国忠为捞军功，主动提出攻打的。换而言之，乃是唐军挑衅，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又是个只会迎逢拍马，给贵妃呈上奇珍异宝，以讨贵妃欢心，加官进爵的家伙，真要让他指挥整个剑南的兵马……再说了，天策与神策不和由来已久，毕竟神策就是用来制衡天策的存在，若是这两支军队哥俩好了，皇帝才会不安。若非建宁王在南疆斡旋，神策和天策岂能同心协力，大破南诏主力军？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苏存和小七便起身告辞，云昭节恋恋不舍，送她们到了二门口。才折回身，就见李倓站在长廊下，不免有些惊异：“建宁王殿下？”
“听见江湖传言，前来看看你。”李倓如是说。
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却让云昭节险些落下泪来。
听见风流离要另娶旁人，她心里岂会好过？可她深知同门的脾气，明白七秀坊众人必会义愤填膺，为她出气。故在小七、苏存等人面前拼命说风流离的好话，唯恐她们将他定成负心汉，真跑去伸张正义。
风流离在唐门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即便，即便最后真无法在一起，云昭节也不希望他声名狼藉，更不希望他的妻子知晓这桩过往后，心怀芥蒂，家宅不宁。
她虽装得这样坚强，到底也是个人，心哪有不痛的道理？那些在娘亲、同门面前不能说的话，面对李倓，不知怎地，一股脑倒了出来：“建宁王殿下，我真的……真的一无是处么？”
主动对风流离说出喜欢，恳请他答应李倓的建议，已经耗尽了她毕生的勇气。得到这样的结果，她实在没了半分自信。
并非是你不好，只是有人暗中算计，有心对无心罢了。光明磊落的君子，怎敌满腹鬼蜮的小人？
李倓虽知内情，却不会对云昭节吐露半分，只道：“事情都到了如此境地，多说无异，你且放宽心，姑姑必会为你找一良婿。”
“不——”云昭节摇了摇头，神色坚决非常，“我不嫁人。”
“表妹？”
云昭节朝李倓深深鞠了一躬，请求道：“还望殿下替我担待片刻，在娘亲面前说说情，我未曾等到风流离的答复，断不相信他已经变心。即便他真的……即便他真的另有所爱，我也无法将他的影子从我心中剥离出去，这时候嫁给旁人，对谁都不公平。”
李倓看了云昭节一眼，见她斩钉截铁，便知她已经想明白了，惊讶之余，亦道：“你可要想清楚了，江湖侠女双十年华未曾婚配的比比皆是，高门贵女却多半及笄之后便嫁了出去。你失踪三年，在高门看来，已然错过花期，若是再拖下去……”
“若不能嫁给喜欢的人，这一生嫁人与否，又有什么关系。”云昭节幽幽叹道，“我只愿一直陪着娘亲，承欢膝下，以弥补这几年的缺憾。”
李倓见她心意已决，又这般信任自己，便道：“既是如此，表妹不妨与我合演一场戏。”
“演戏？”
“正是！”李倓傲然道，“杨氏靠女人发家，言行举止也脱不了小家子气，政事上无法胜过我，便在私事上大做功夫。”
李倓常来宁亲公主府拜访，侍女们对这位俊美之至的王爷极有好感，自会私下议论他的事情。故云昭节知晓，太子曾帮李倓定了一门颇好的亲事，奈何李倓不给杨贵妃好脸色，触怒了这位天子宠妃，硬生生逼着那位姑娘另嫁旁人。
旁人见李倓与杨家势同水火，杨家却如日中天，谄媚贵妃，讨得她欢心的人便可加官进爵，反之就仕途受挫。饶是李倓身为皇孙，无一不出挑，也隔三差五就被皇帝训斥，又贬到边境去督战，自不敢与李倓走得太近。拖来拖去，竟拖到李倓二十有五，尚无正妃，实在荒谬透顶。云昭节同情归同情，却也没到自己顶上去的程度啊！
她冰雪聪明，听明白李倓之意，不免惊骇万分：“殿下——”
“只是走得近一些罢了，让旁人猜去。”李倓倒是十分坦然，“杨家人奈何不得我，怕是会蓄意拉拢，我虽有无数中手段让对方无声无息地没了，若真如此，倒显得太过下作。皇帝和贵妃不日便将返回大明宫，若让他们有所猜疑，实属好事。”
他的态度是这样的坦诚而大方，云昭节一扫心中疑虑，认真思索起来。
李倓说得没错，发现敌人无法战胜，那就只能拉拢了。杨国忠虽屡屡对太子落井下石，杨家还不是嫁了个有自家血脉的女子去做广平王妃？李倓正妃之位空缺，又到了这般年纪，圣旨赐婚，他怎么抗拒？
当然了，他是男人，大可迎了对方进来，冷待、薄待，宠爱妾室，左右是个困在深宅大院，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怎么对待还不是任他说么？甚至在对方进门前直接杀了对方，或毁其名节，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以李倓的骄傲，怎会容许自己对皇权妥协之后，又将怨气发泄在一个无辜女子的身上？
想明白这一点后，云昭节有些动心，不由问道：“你确定事情……能按你想的那样发展？”
“略施小计便可。”李倓笑意浅浅，“如此一来，杨家人自不会用联姻拉拢之计，为膈应我，也只有延迟婚期了。”若非考虑到这一点，他何至于让云昭节一路同行，又屡屡拜访？风流离虽有本事，还不至于让他用心至此；宁亲公主有些影响力，与李倓相比却差得太远。李倓只是因文华郡主的惨事，单纯地厌恶政治联姻，也瞧不上那些看见他被冷落就对他避如蛇蝎，看见他炙手可热就凑上来的人，拉云昭节凑数罢了。
云昭节左思右想，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却有些担心：“这样一来，若是被他误会……”
李倓见云昭节还在惦记这些，暗道她当真死心眼的同时，也有些动容，便道：“若是他对你有所误会，你来找我，我去与他分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