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不能不向你说实话,今天胸部痛得真利害,我想预备离开这世界了。好在你们都不在面前,我也看不见你们的眼泪。我睡着写了一封遗书,我想写好藏在身边,如果到了死时,便随便交给任何人!爱,我真不懂,到了极悲哀时,眼泪倒反没有了,我不会哭,只是静静地睡着,不愿听见人们的脚步,也不想李声快回来,我的心境和平日大两样了。
自从你告诉我,说我是一个悲哀人,我的眼泪更没有了。以前是非常善感的人,现在是变麻木了,身上稍微有点痛也不觉得,等痛得不能动时,才躺下来了。
爱,这房里真静,我希望静悄悄地死去!我真想不到现在更悲哀了,为了逃出生命,跑到异国来,仍旧想死了完事,自己也觉得羞愧!
贞一的消息一点也没有,有人说她已是阔太太了,有人连笑带骂说她不是东西!我听了都为她难受,她的事情只有我知道。
她如果真的做了阔太太,我也原谅她,她也许仍是一个女英雄。贞一!你是一个善感而有刚性的女子,你是多谋多智的女子,暂时脱身养着锐气罢,我希望你如此,我知道你的苦衷,你的策略!你决不会安分的守在奸人的身旁,那奸人害了我们多少的热血同志!
九月十五日
爱!今夜接到我父亲的来信,他答应我的要求,说:
“有我在世,无论如何不使你流落异邦!……”他又希望我早点回国,说他已是老年人了,像风中之烛,说不定风一来,便消灭了。
爱!我大哭了,我不该写信去激动他老人的心田,呵,他动了感情了,我真是悔恨。我四点钟便起来了,天上是闪着稀疏的星光,白灰的云际,树枝的闪动,都给了我无限的生意。我打算勤苦的熬过两年,带些成绩去见父亲,良心上也许安慰些了罢。爱!对于你也是这样。
九月十六日爱!你们为什么没有信给我呢?你们真是太忙了,但是我希望你们给我一个字便好,不然我一天到晚浮在半空,毫无着落,也没有心思读书了。
今天兰君要我教她官话,她提起你的官话,使我很高兴,因为我有一个机会可以谈到你,因为只有她知道你,我可以常和她谈着你,除她之外,还有一位钊英,她说见过你,望着我被隔上的照相,说是很像你,我告诉她说那正是你时,她有点奇怪,她大概已经猜着我们的关系了罢。因为我不愿此地人们晓得我的历史,我便不多向她们谈起你了。但她们听见兰君说我在妇女联合会做过事,便有人特来访问我了,我真不愿理睬她们。我想,我此来是避开厄运的,是为求学而来的,并不想谈政治,也不想做什么运动,也不希望活动分子和我来往,所以我不愿见人,也不愿和她们多谈什么。她们看见我不多说话,便都退去了,这真是太妙了。
今天范刚来看我,谈了许多读日文的经验,我很感激她的指导。她说上野也有个美术学校,但我已不希望进什么美术学校,觉得在研究所画画亦很好。
晚上我们到白石山上去看了白神祭的热闹,我听不懂那些叫卖和把戏的喊声,只是眼前很撩乱。一路同去的有冯山的小女儿,她一路上教我日语,她的口齿很清楚,她也有如我一样的幸福,虽然也许有人为她叹息,她很爱惜她的青年寡母,时常为了寡母的叹息而流泪,她告诉我说,“父亲是年青人,脸像玉兰花那样白,我的鼻子真像父亲的。他不知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他去了好几年了,也不来看看我,他走的时候,我还不会画画呢!……”
她对我絮叨的说着,眼睛闪着亮光,天真的神气,真是可爱呀!可惜为了穷,她母亲也没有好滋养品给她吃,她的脸色有些黄瘦!
九月二十日
爱!你寄来的书,我已收到了。我送了兰君一本,她非常感谢,她说最欢喜读你做的书。我自己翻着一本,看了多时,心中是说不出的愉快和满足。回忆起我们共同在那间小屋里工作的兴味来了,更遥念着你的忙乱仍然继续无已,我愈想快把日文学好,亦可以帮助你一点。今天又跑了半天路,明天一定又要读日文了。
昨天又来了位崔芷,她是我的同乡,特来找我谈话,她说在同乡面前,不要提起党的问题,也不要提起政治问题。我说我对于那些问题已无兴味。不过她的诚意是很可感激的!爱!我很幸运,处处都遇着诚意的朋友!
天是有些凉了,我买一件男子穿的背心来,回来改造了一下,穿在衣服外面,同宿舍的人看见了,都问我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她们又想学样了,我这种穷打算,她们也看了眼热!真是好笑呢?
同房的李声,今天不知为了什么板着脸,我想她一定心里烦恼,因为前几天说起没有接到家信了,她也是一个可怜人,她的父母全没有了,现在所谓家,便是哥嫂的家,她出来求学,据说也是为了家中闹问题跑出来的!
芷英也无信给我,她和我的感情,只怕一时极难恢复。因为在国内时,她常对我说:“现在我对于你不过是一种责任而已。”我虽然知道她所说的责任,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责任,逢着我热情涌上时,我听了她的话,便觉得冤枉得要流泪了。我和芷英两人在思想上显然是分途,她谈到宗教的迷信和神秘时,便要和我辩论。她不仅是辩论,时时用刺来刺我,我便只有沉默起来。爱!我的悲哀,不仅为了失恋于你,而且亦失恋于她!我痛苦!我有说不出的痛苦,我怎样表现这悲哀呢?我想我也许永远闭住嘴过着一生!
九月二十二日
爱!我这几天又想你了。在国内时我那样烦闷,你也是一样地烦恼。你一着急,我的痛苦便又加上一层,我们都是天天在苦恼中打滚。我的性情本来是浮躁的,后来又必须闷居斗室,心里虽然求知欲很强烈,但那时的心境很坏,不耐闭门自修,生活上实在是冲突着的,心上也是冲突着,呵,我现在身在异国,冷静的观察当时的冲突,都是有些孩子气,但怪得谁呢?你要实验三角的人生,正是拉人下海,自己也投在海里了,爱!我仍旧怪你吗?我想也不能怪你,这种纠纷是永远说不清的,我不要再想它了,我为了这种痛苦,缠绵不断的痛苦,我决心离开你们,然而我仍旧想念你们!
现在也许仍旧有人说:“我是为了责任的缘故!”爱!
我对于这句话是永远藏在心底了,我由种种试验中得到我的前路,以前还想要求你不要说,“这是我的责任!”我极不愿听见人们这样交代,我并不是一块皮,一堆浆糊,用不着谁来粘贴的,我的骄傲也是天成的,爱,请你记着。
总之我为你死是无怨的,但我不愿由你而致死我,死法是大不同的,虽然芷英常讥笑的说,“你死,任之也哭死了。”爱,那不能使我骄傲,以人家眼泪而骄傲的,还是她自己罢。
我永远是你的信徒,你爱我的影子,已被世间指定了,也许不会就消灭罢!我并不希望那种影子便定了我一生,不过由我去毁灭有什么效果呢?如果芷英她愿意将你我的经过,一切都毁灭了,我决不生气好了。
爱!我承认我是弱者,我承认我是感情的奴隶,对于你,不是怨,也不是恨,不知是什么罢了。爱!你为了芷英,你有时要偏护她,竟有些摧残我,说我倔强,说我能干,你竟吹毛求疵的指摘起来,这是你所深知,而故意使我为难的。爱!我已经离开你了,现在所苦的是不能不爱你,爱!你伤了我的心,而我却终于是你的俘虏!
九月二十三日
爱!我已有桌子了,范刚的旧桌子送给我了。我买了一块三角形的布,将毯子包在里面,放在一块硬板凳上,省了买什么椅子了。我很高兴,我可以安心读书了。
她们都笑我性急,她们说:“要入学校的话,非预备一年的日文不可。”我听了她们的话,更着急了。我决计还是自己多读日文罢,在学校也不见得多读什么书罢。
崔芷看见我没有椅子,又送一把椅子来了,她真会照顾我!
今天午后,我跑到白石山公园去,那公园是在山头,铺了几十块石板引出来的一条路,一直上去,周围有些大树,前面有几座破庙,中间有不满十丈方的一块石子地,两边有几张长凳,靠东边树下有几样儿童运动的跳板,还有一个细砂坑。有些小孩子正在细砂中搭玲珑石,他们用小手拿起一个球,从搭成的石孔中放进,那球便从下层的孔中滚出来了。我替他们速写,他们特意的唱歌跳舞起来!他们真是天神,我也活泼起来了。我坐在树下,用铅笔在石板上画着,孩子们都围拢来了。他们高兴,我也高兴!
九月二十七日
爱!雨是连绵的下起来,引的我这旅居的人,愁丝又乱得像一团散发。昨晚张荔之谈起离婚的事,发了一堆牢骚走了。今天李声接着朋友的信,又在这里发呆,你看!
怎样可以读书呢?我不但不能读书,她们的神经病,也传染给我了,我不想做一点事,也不想到研究所去。
中餐的面没有烧透,李声一定要吃,我也只好陪她吃了,胃里又不舒服了。兰君买了一幅新画,我也想买一张小画,如果遇到好的。我所欢喜的画一共有廿张,每张都要四五块钱,我看着那些画只是发愁。因为我的钱只够买一张,如买一张回来挂在房里,明天便没有面吃了吧。崔芷在旁边说:“等到夜里领你到夜市去看看,那里有旧的,每幅只要几角钱。”
我听了她的话,心里安慰了许多,希望到夜市去收罗几张解解馋。
兰君说明年她将从国内带一个下女来,希望和我同租一间屋子,我很感谢她的好意。不过我很怕和有钱的小姐同住,我是处处应当节俭的,有钱的小姐处处都要花钱,我要是一切都应酬起来,便不能在日本住下去了。
雨是下得更大了,心里想回到房里多读些书,但眼睛又倦得不能看了,唉!真是好像到日本是专来睡觉似的。
崔芷来说庚子赔款,我们也可以设法领取,我有些动念了。如果真的能够得到官费,你可以省力些,我亦可以安心了。
我还想从日本到南洋去,将来再从南洋到法国去,爱,我想做一个流浪人,永远不回家来了,如果你要会我,只要当我离开这个地方,你来送行一次便好了。
爱!我又哭过了,但想到哭坏了身体,那就糟了。我的身体便是我的资产,我又不敢哭了。
十月二日
爱!瑞之的房里,到处都挂着镜子,她可以左右顾盼自己的心影。我一进去便觉得东一片亮,西一片亮,眼睛闪耀起来了,她的屋子布置得很花色,陈设得像公主住的地方。她是一张白圆的面孔,可是有些麻子,所以她洗脸很费事,粉是涂得很厚,然而麻子仍然遮不住,看见生人,常把脸不敢抬高,有时东一闪西一闪,使人家看不准她的脸,我想真好笑!天生成的斑点,是不可磨灭的,那有什么怕丑呢。爱美的女子,脸上偏有些缺陷,正像我是一个爱好的人,偏是满身的缺陷,不能使我向爱好的路上走。人都有缺陷,人都有填不满的缺陷,正像那脂粉填不满麻子一样悲哀。
爱,我又想起我闷居时,我的思想真有些危险,时时陷入自私的危境去,当时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比别人要紧,什么事都拿自己来比较,现在却不同了,我想一个人不能不与别人发生关系,既与别人发生关系,就随处都该为人设想。交际虽不是宜于静坐读书的人,但也不必特意去避免交际的机会吧!我以后也要节制自己的过分的孤独性了。究竟有什么事,要使我怕见人呢?我并没有犯罪,国内的官僚要通缉我,我何苦自己退让呢?老实说,我不为了生命,我也许不会跑到日本来的呀!爱!我总是这样想法!
十月三日
爱!我今天去参观日本美术学校画展,成绩不十分好,只有图案画的成绩还不错,雕刻我是外行,不敢多说什么。
兰君约我到李声家里去吃夜饭,看画片说笑话,一直到十点钟才回来,这是在东京第一遭回来这样晚,也是第一次在人家玩的纪念日!
李声从书箱里拿出匕首形的小刀子来,我看了那难看的式样,便有些寒颤了。
晚间我逛了夜市,我买了一个黄色的瓷盒,那种色彩我很欢喜,我买这盒子的初意,是为了储蓄白糖,我每天早餐都有一盘白糖,我总是不吃的,但是到了中餐,有时烧山芋,却要去买白糖,有时还得自己去买。今天买了这便宜又好看的盒子,我很高兴!
兰君买了一本画册,那上面都是些新印象派的画,正合她的口胃,她的画你是见过的,你批评她的话,我已经告诉她,她极反对,她说:
“我的画本来不好,是自己瞎涂的画,和国内那些大画家比一比,也许是现丑了。然而所谓大画家的画是怎样的呢?远看近看都不成东西!他们靠着政治手腕,靠着腿去跑,靠着嘴去说,靠着朋友去拉,把自己的地位抬高了,我是不会那一套,当然我的画也没有他们那样高贵!”
我听了她这一串话,觉得她把社会上的一种人情,描写得很好,但多少是有点牢骚的呀!
十月五日
爱!今天的中餐是自备的面包,限定了七十文的,没有吃饱,晚上崔芷来了,李声去叫了两样菜,我一共吃了三碗饭,后来又吃了一个半苹果,吃得又太饱了似的。
我在露台上看见隔壁的女子,她烧着旧箱子和旧纸,一蓬火焰,一缕黑烟,确是很好的画材。我想回来拿速写簿,又恐来不及了,谁知看了许多时间,她和一堆火焰,全没有动地步,我有些后悔,把一个好画材错过了。这便是因循误事的好口实!
崔芷的素描画的不错,她替我画了一张像,我画了一个李声,我画的东西近来觉得有些进步,不过崔芷总说我的笔触到处都带着神经质,我觉得她说得太过分了。爱!
我常没有法子使我的感情调和,那是真的,神经质决不会表现在画面上吧!
十月七日
爱!兰生来信说见过你两次了,她告诉我,你的脸长胖了,精神亦好,但我却有点疑心,我想她故意这样写的罢,她是爱我的人,她常想找些好消息来安慰我,她知道我最关心你,也许竟造些假话来使我安心呢?
兰生是一个有勇气的女子,她开了一爿店,只是做外国人的生意,她从北平买些景泰蓝的花瓶来,在上海当古董卖。暑假时便带些手工做的用品,到庐山,或是莫干山去卖,赚外国人的钱。她好像一个商人,但也有些才气,诗词也都来一手。爱!她说不久寄点学费来给我,我想写信去回绝她,我年来受人帮助的太多了,你和我父亲是大帮忙的,然而小帮忙的亦真不少。我一到夜里,便想将来不知怎样报酬你们呢?我好像一个乞丐,谁的布施都受吗?我想着真难受,如果可以在国内,找点小事糊口,还有办法罢!现在是一天没有人的布施,便会饿死在异邦!
昨天哥哥寄钱来了,他劝我早点回国,而且反对我学画,他说绘画是消遣品,不合于现代经济制度,能够找些事做来糊口是实际的办法,爱!我为经济制度,实在也想丢掉画了,但是国内不能容纳我,可又怎么办呢?
十月十二日爱!宿舍里有一半生肺病的人,这几天都闹起伤风咳嗽来,我劝她们洗热水澡,她们说日本人最反对伤风时洗澡。我劝她们时常到公园去散步,她们说公园里的蚊子多。日本人反对伤风时洗澡,她们却信仰着,日本人不怕公园的蚊子,她们却不肯学样子。这大约是“择其善而从之”的办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