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地平线》出版的时代,恰逢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世界的经济萧条,战乱不息,人们一方面渴望有一种和平宁静的环境,另一方面,谁也没有条件和精力沿着这条地平线去寻找、印证小说中描绘的天堂。半个世纪以来,无数的人文学家、探险家先后在印度、尼泊尔、西藏、新疆一带寻找这个美丽的环境,但都与书中的描写相悖,另外,还有种种其他的假说,但没有谁能亲临此地验证,中甸这块需要金钥匙才能打开的珍贵地壳,它仍然在沉沉梦乡中。
二战以后,和平的时间在行进,香格里拉仍然是香格里拉,迪庆也仍然是迪庆,希尔顿的足迹被暴风雪掩盖了半个世纪以后,在人们的心目中,香格里拉终于由小说中的典型环境变成了一种不可知的地理境界,一种可以体验到的丰富意味。20世纪60年代有的西方人朦胧地认识到香格里拉和中甸相似,到了90年代,这种聚焦点更为集中和科学了。无数的专家、学者蜂拥而来,克服种种困难,以不同的方式进入了中甸,进入了迪庆,去接受和被接受,去验证和被验证,香格里拉再也不仅仅是美妙文字的组合,更不是一般商店餐馆猎奇而用的招牌,他已经被明确验证,“香格里拉”就是中甸藏语“心中的月亮”。
煌煌东竹林
汤世杰
据《德钦县志》记载,东竹林寺原位于奔子栏乡书松行政村北面的山坡上,已在文革中被毁。新寺于1982年重新选址,就建在公路边一座面向大江的山坡上,海拔2700米。这座原名冲冲湖上寺的喇嘛寺院,自于1667年承五世达赖赐名“噶丹东竹林”,后又由西藏哲蚌寺选派高僧担任总主持喇嘛后,声名大振,终至成为康南地区宗教文化活动的中心之一。明末清初之际,在寺喇嘛多达七百余;后又经历次翻修改建,特别是经五世达赖时的大规模新建与扩建,拥有了能容纳两千多人的经堂大殿。其大殿当时为铜瓦殿,仅镀金宝鼎就有五座,金光灿灿,香烟缭绕;四周还环绕着八个“拉章(即活佛)”居室,以及三百多幢僧舍。寺内文物众多,尤以弥勒法轮佛寺像、红铜镀金白度母像、三世诸佛寺像、文殊菩萨像以及诸多特大堆乡唐卡等稀世珍宝。
顺山坡而下,我们径直走向它的大殿。那是中午,并非盛大的法事之日,不知僧人是不是都在僧舍歇息,殿内竟空无一人,唯佛像巍然而立,金身明目,慧目逼人;巨幅经幡从天而降,让人有飘飘欲仙之感。几百盏酥油灯无声地燃烧着,火苗闪烁,把神龛照得一派明亮。锃亮的净水铜碗,一溜儿地排列在神龛前,每个净水碗平静无波的水面,都端端正正地映出了一尊佛像。回头看去,供喇嘛们打坐诵经的几十条长凳,蒲团如莲,次第相依,井然有序,似在静候僧人们的随时到来。即便如此,我似乎也能听见大殿内那低沉而又含混的诵经声。料想朝夕之间,或有重大法事之日,偌大的、能容纳上千人的大殿经堂,僧侣如云,钟鼓齐奏,琴瑟齐鸣,该是一番何等壮观又何等气派的景象。藏传佛教最为迷人之处,据说就在于此。
沿小路返回,一路皆僧人斋舍,木门虚掩,宁馨无邪。几乎每道门前和舍间小道上,都有以白灰绘制的神秘图案,而每道门前的图案,又以白灰撒成的虚线相连。不知那是用来驱邪的符咒,还是用来应取吉祥的指示。再往上,透过一道小拱门,突然发现,至少有三百名喇嘛,在一由棕红色寺墙合围的空旷草地上,背对我们盘腿席地而坐,正在听一老僧讲经。阳光在他们身上跳跃。袈裟或朱红或玄黄,起伏有波;他们一个个俯首低眉,嘴里念念有词;我们能看见的,是一片青苍的头颅。佛事庄严,蹑足而行,不敢惊动,但终被眼尖的小喇嘛发现。看样子,他青皮白面,不过十来岁,回过头来,稚气的脸上,人性的微笑灿烂如同阳光。那一刹那间,烂漫的童心和对外界的好奇便跃然脸上,暂时还无法由寺庙的高墙锁住。一本经书摊开在他的膝上。我朝他点点头、努努嘴,他便在稍一注目之后,回过头去,开始了他的新的念诵――不知他来自哪座山村,哪户人家,姓甚名谁?在成为一个高僧之前,他还要走过一段漫长的路。
一个又一个真正的僧人,正是那样,从东竹林寺走向了远方。随后我们将看到,他们如何不辞千难万险,凭着双脚,远赴西藏拉萨甚至印度,去录取神灵和真经――那是一段数千公里的漫长路程,荒无人烟,爬山涉水,风霜雨雪,步步都是艰辛。在西藏生活多年的作家子文,曾在一篇文章中记述过他的朋友、西藏佛协理事扎唐?单巴尼玛从云南前往拉萨求佛的故事:“尼玛是云南德钦东竹林寺的活佛,他的家乡据说是外国人所称之的净土‘香格里拉’。八岁时,尼玛由寺里的喇嘛送到西藏最大的寺庙哲蚌寺学经。由云南到西藏,要穿过崇山峻岭的横断山区,他的马帮过山涉河,整整走了三个月,才到了拉萨。”仅此,已是对一个虔诚信徒的充分考验。而抵达后的修持,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与那样的旅途相比,几乎已算不得什么。无法确知,从松赞林寺,从东竹林寺,从滇西北大大小小的寺庙,到底走出去了多少喇嘛,在远方修炼成了正果。大多数出外学经的喇嘛,不是学成归来,成为家乡受人尊敬的高僧,造福一方,就是留在西藏,以他们的生命侍奉佛主,在佛学上达到令人钦羡的高位。这就是为什么在西藏、在拉萨,许多著名高僧都出身于云南藏区喇嘛的道理所在。人们告诉我,只要你去到拉萨,走进寺庙,总能碰到几个来自云南藏区的喇嘛甚至高僧。他们以他们的坚韧与聪颖,钻研佛学,往往造诣颇深。一个出生在中甸尼西乡的贫苦喇嘛,一路乞讨着走向拉萨,几乎死在路上,最后终于抵达拉萨,成了哲蚌寺著名的喇嘛,直到1997年4月去世。1892年出生于德钦县奔子栏的设义?钦绕,幼时被认定为转世灵童,进入东竹林寺,成年后又前往拉萨哲蚌寺深造,除学习藏文法典和佛学经典,还钻研藏医药学。回东竹林寺任主持期间,筹建了德钦县第一个寺院“曼康”藏医诊所兼藏医研究所,为远近僧俗治病。还收徒传艺,培养出藏医多人。1963年,身为迪庆藏族自治州政协副主席的设义?钦绕,兼任州政协藏医药研究组组长,并于次年开设了迪庆州的第一家藏医门诊室,悬壶济世,直至1966年7月圆寂。历史上,康藏一带仅作为首席法台的甘丹池巴,就出了好几个。据医学学者王晓松介绍,拉萨哲蚌寺的最大活佛也是最大的学者让仁巴,是中甸尼西乡人。色拉寺著名喇嘛降参释迦,是中旬县东旺人。那样的记载几乎到处都是。
紧靠公路边有座小院子,小巧,华丽。那是整个东竹林寺的最高处,从那里俯视下方,整个东竹林寺尽在眼底。我们走了进去,带着我们的好奇。渐行渐深,却同样不见人影。再走,迎面碰到了个老喇嘛,上前打听,原来他是那幢房子的管家,叫鲁桑嘉措,原来专门服侍东竹林的主持拿当活佛,而那幢小院,正是拿当活佛生前修持之处。东竹林寺的主持活佛、原云南省佛教协会副主席拿当活佛生前修持之处,清净肃穆。三年前的十一月,拿当活佛与世长辞,年仅六十三岁。现今东竹林的大活佛是扎龙活佛――不知刚才见到的那位正在讲经的年长喇嘛,是不是就是扎龙活佛?那座小院的一个幽静的去处,竟是一座花园。时令已是九月,花坛里各色鲜花仍开得正艳。那正是滇西北藏区的寺庙与西藏众多的喇嘛寺庙的不同之处。西藏的喇嘛寺,常常以它宏大的规模,众多的僧人著称,严酷的自然条件,不允许僧人考虑别的事情。花花草草与它无缘。它们大多远离俗世,四周荒无人烟。除了布达拉宫和罗布林卡,在我去过的大昭寺、哲蚌寺、扎什伦布寺,从来没看到过那样清丽的花园。云南藏区的寺庙却大为不同。
站在那座小院的花坛里,我们仍能依稀感受到拿当活佛远逝的灵魂,在小院中飘荡,巡回。而满园的花木,无不让人想起詹姆斯?希尔顿在他《消失的地平线》中写到的香格里拉寺,“他们穿过好几个院落,来到一处景色秀丽的地方。这里的美无法比拟,从一个柱廊的阶梯下到一个花园,园中有一诱惑人的荷花池,荷叶连着荷叶,看上去像似一片湿漉漉的绿地板”――谁能说,那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