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自己的一点点旅行经验中,我得到一个游山玩水的诀窍:“风景好的地方,虽无古迹,也值得来,风景不好的地方,纵有古迹,大可以不去。”古迹,十之八九,是会使人失望的。以上清宫和天师洞两大道院来说吧,它们都有些古迹,而一无足观。上清宫里有鸳鸯井,也不过是一井而有二口,一方一圆,一干一湿;看它不看,毫无关系。还有麻姑池,不过是一小方池浊水而已。天师洞里也有这类的东西,比如洗心池吧,不过是很小的一个水池;降魔石呢,原是由山崖裂开的一块石头,而硬说是被张天师用剑劈开的。假若没有这些古迹,这两座庙子的优美自然一点也不减少。上清宫在山头,可以东望平原,青碧千顷;山是青的,地也是青的,好像山上的滴翠慢慢流到人间去了的样子。在此,早晨可以看日出,晚间可以看圣灯;就是白天没有什么特景可观的时候,登高远眺,也足以使人心旷神怡。天师洞,与上清宫相反,是藏在山腰里,四面都被青山环抱着,掩护着,我想把它叫作“抱翠洞”,也许比原名更好一些。
不过,不管庙宇如何,假若山林无可观,就没有多大意思,因为庙以庄严整齐为主,成不了什么很好的景致。青城之值得一游,正在乎山的本身也好;即使它无一古迹,无一大寺,它还是值得一看的名山。山的东面倾斜,所以长满了树木,这占了一个“青”字。山的西面,全是峭壁千丈,如城垣,这占了一个“城”字。山不厚,由“青”的这一头转到“城”的那一面,只须走几里路便够了。山也不算高。山脚至顶不过十里路。既不厚,又不高,按说就必平平无奇了。但是不然。它“青”,青得出奇,它不像深山老峪中那种老松凝碧的深绿,也不像北方山上的那种东一块西一块的绿,它的青色是包住了全山,没有露着山骨的地方;而且,这个笼罩全山的青色是竹叶,楠叶的嫩绿,是一种要滴落的,有些光泽的,要浮动的,淡绿。这个青色使人心中轻快,可是不敢高声呼唤,仿佛怕把那似滴未滴,欲动未动的青翠惊坏了似的。这个青色是使人吸到心中去的,而不是只看一眼,夸赞一声便完事的。当这个青色在你周围,你便觉出一种恬静,一种说不出,也无须说出的舒适。假若你非去形容一下不可呢,你自然的只会找到一个字――幽。所以,吴稚晖先生说:“青城天下幽”。幽得太厉害了,便使人生畏;青城山却正好不太高,不太深,而恰恰不大不小的使人既不畏其旷,也不嫌它窄;它令人能体会到“悠然见南山”的那个“悠然”。
山中有报更鸟,每到晚间,即梆梆的呼叫,和柝声极相似,据道人说,此鸟不多,且永不出山。那天,寺中来了一队人,拿着好几枝猎枪,我很为那几只会击柝的小鸟儿担心,这种鸟儿有个缺欠,即只能打三更――梆,梆梆――无论是傍晚还是深夜,它们老这么叫三下。假若能给它们一点训练,教它们能从一更报到五更,有多么好玩呢!
白日游山,夜晚听报更鸟,“悠悠”地就过了十几天。寺中的桂花开始放香,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别了道人们。
乐山大佛礼赞
康鉴
三江汇流,惊涛拍岸,乐山大佛脚下走过多少千层巨浪。
比千层巨浪更为壮阔的是,为仰大佛慈容,十个多世纪以来,在佛脚下,又汹涌过多少自海内外的滚滚人流?
今天的乐山大佛,抖落下历史的蒙尘,在人类自然、文化两大遗产的天宇上,宛如一颗颗的星座,正向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发射着耀眼的光辉。
胡乔木在《乐山大佛歌》里深情地唱道:“四海人潮日日朝,来非礼佛礼文化”。在仰乐山大佛,惊叹其中华民族智慧、才华和毅力的同时,对佛文化的内涵,颇值得我们去咀嚼;其中,造佛的目的,尤其值得玩味。
当年海通和尚在乐山城东南岸三江汇流处的凌云山崖发愿凿山造佛,是该工程后期的领导者、时任剑南道西川节度使的韦皋告诉世人的。他在《嘉州凌云寺大弥勒石像记》碑文上介绍说,佛教的作用和恩惠广博巨大。凿山造佛,佛运用神力,狂风怒涛就退移了,舟人就平安了。海通和尚发愿凿山造佛,是为保佑舟人的平安。
韦皋之言,表面看来是“猜测”后的认定,实际呢,可以说是一个弥天大谎。
海通和尚千里迢迢来到唐代称为嘉州的今日乐山,不知渡过了多少惊涛骇浪,目睹过多少舟人葬身鱼腹的惨剧。为保佑舟人,他可以在任何一个临江摩崖上修凿佛像,为什么偏偏要在乐山三江汇流处选址造佛?作为出家人,以“普渡众生”为己任,为什么他来到乐山就发愿造佛,而不云游天下广结善缘以扬更大公德?仅仅为保佑舟人而发愿造佛终其一生,这难道是一代高僧弘扬佛法的谋略和作为?
江风呼啸,号子昂扬。
让江风、号子把我们的思绪,引向那遥远的过去。
唐开元初年,即八世纪初,海通和尚云游天下来到嘉州。时为唐朝的上升时期,史称“盛世”,风调雨顺,人寿年丰。可封建社会那根深蒂固的阶级压迫和剥削,又时隐时现地横在现实生活里、历史长河中。作为身在“三界”外的出家人,海通在与社会各阶层人士的广结善缘的接触中,尤能感受时代或急或缓的脉搏。海通看破红尘,出家修行,必然有一个痛苦的经历与过程。现实生活中的某些尖锐矛盾引发了他自身的痛苦和隐秘,这,可以说是他发愿造佛的思想基础。嘉州是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条水系的汇流之处,为川中交通;加之物产丰富,经济繁荣,这,当是选址造佛的自然条件。在这个自然条件中,尤其引发他思想升华的,是面对凌云山前那翻滚惊涛骇浪的滩。佛家把人世间罪恶的根源总结成几个字,其为首者就是“贪”字。海通从广结善缘的现实生活内,从自身看破红尘的痛苦体验中,从经卷记述的历史长河中,悟到“贪”,包括大贪小贪明贪暗贪深贪浅贪各式各样的贪给人世间造下的罪恶。超然物外而又离不开世间的人生哲学,使他感悟到,在三江汇流处的滩前,凿造一尊与凌云山等高的巨形佛像,弘扬佛法;贪者见之,骇然之后放下屠刀;有贪欲者见之,威慑之后即可转;无贪念者见之,更能“佛在心中”,悉心修持。造佛镇滩(贪)――海通和尚弘扬佛法在三江汇流处找到了最佳“载体”。
造佛镇贪,是世世代代普渡众生的永续利用的工程;较之终生云游天下广结善缘来说,它不受时空的限制。造巨形佛像也确能填滩,那就是将修造大佛打凿下来的山石,把三江汇流处的深渊填积起来,即“大像记”上所说的“石可改而下,江可积而平”。因而,造佛无论镇贪,还是镇滩,都是时代、海通本人和广大僧众以及万千百姓的迫切需要。
从“讲经说法”到“广结善缘”这个长长短短的过程里,无不大讲一个“贪”字。这造佛镇滩(贪)的双关意义,对广大僧众来说,应该是明白的,或者说是朦朦胧胧的明白。在造佛镇滩(贪)弘扬佛法的号召下,在开元年间大兴佛教的大气候里,乐山先民们可以说是掀起了开山造佛的热潮。要把一座山凿成一尊佛像,从勘察、设计、组织、施工,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无一史籍记载;其工程之浩大,仅从韦皋“大像记”碑文载“万夫竞力,千锤齐奋,大石雷坠”中可以想见。
造佛镇滩(贪)的双关意义,作为当时的地方官来说,心里当然也是明白的。有贪官者,自然要千方百计地阻挠凿山造佛,但要公开出面不准造佛,这在当时普兴佛教的大气候、对充分发动起来捐钱出力的乐山先民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明智的。这些官员出于贪的本性,来个釜底抽薪,以收一箭双雕之功效:“求贿”。这样,既有财可贪,又阻挠造佛。韦皋记述说,“有时郡吏,将求贿于弹师”。咋个“求”的贿,他不说。在开元盛世,为地方官者敢公开索贿装入自己的腰包,不怕万千僧众向上级告发?不怕发愿造佛的海通通过各寺庙予以揭露?这“求贿”二字,包含有“公开”和“巨额”两个内容。“公开”,即“赈灾”之类的堂而皇之的理由,且有官府的印信文书;“巨额”,索要的佛财绝非小数,而是足以影响凿山造佛工程的死活。海通是以镇滩向“贪”发起攻击的,而贪官必然要向其事业举起屠刀。
海通不愧为一代高僧。他的言行无不展现他的大智慧。在“贪”的面前,他不派员去协商、疏通,也不表“一文不给”之类的态,而是用“自目可剜、佛财难得”的雷霆万钧之力的言行来作殊死搏斗。海通的大智大勇,贪官们哪里会明白一二?便说,好吧,你可以把眼珠拿来。海通以惊天地泣鬼神的果敢行为,“自抉其目”,表达了他对“贪”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和弘扬佛法的坚定意志。这些贪官污吏看到海通自己用刀挖出的眼珠,大惊失色,到处祈求忏悔。海通“自抉其目”这一悲壮的反贪行为,收到了他预期的三个效果:镇住了“贪”,保住了佛财,激励了参与造佛的广大僧众完成他去世后的“佛像全身未毕”的未尽事业。
海通自抉其目的反贪行为激励着僧众的造佛意志,造佛工程时断时续,历时九十年,经过三四代人之手,乐山大佛的庄严宝相终于修凿竣工。韦皋把凿山造佛工程竣工的功劳,全部归在他和同僚的捐资上,和皇帝赐给的税资上;而先民们的血汗、钱物一字不提。“大像记”碑文之类的文字,由于历史的局限,假、漏甚多,为史家一再论证过的,大可不必去探究。但是,韦皋把海通和尚发愿造佛镇滩(贪)、弘扬佛法的目的,说成为平息狂风怒涛以保佑舟人的谎言,应该是大白于天下了。
清风悠悠,号子阵阵。
清风和号子把思绪从历史长河的回旋中,拉回三江汇流处,再抛一次锚,定格在“振衣千重岗、濯脚万里流”的、堪称世界第一的乐山大佛石刻宝相面前。
顶礼,中华民族智慧、才华和毅力的象征!
顶礼,高僧海通果敢斗“贪”的献身精神!
顶礼,造佛镇滩(贪)的伟大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