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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别了母亲

这两天感觉过得很漫长,原来叙述心里日记,是这般感觉,虽然日记已泛黄,却仿佛又再经历一次。

顾纬越又被带到了拘留所,望着斑驳的四周,更觉恍如隔世。讲述自己的经历,让他体会到了当时并未能体会的东西,从第三者的角度去审视自己,才让他发现自己的过去是多么可笑。当年亡命天涯,如今只不过是座席之上的故事、茶余饭后的话题。

他脸上浮出一丝苦笑,心道:不知这算不算是温故而知新呢?

今天拘留所好像来了新客人——五个小混混般模样的小伙子被安排到顾纬越对面的拘留仓。

他们七嘴八舌地聊着什么哥在哪里吃得很开,什么姐在道上叱咤风云,还说自己这趟进来是为了帮哪个老大顶的罪,出去可就风生水起等云云,聊得不亦乐乎。

这附近的治安还算不错,自己被拘留的十多天以来,除了见过一个刘金全,就是这五上小伙子了。对了,话说回来,今天刘金全怎么没声了?顾纬越把脸贴紧铁栏,想尽量往过道里面看,心想不会是昨晚说的话把他给吓着吧?

“刘金全!”顾纬越冷不防地大喊一声,直把那五个正聊得油里火里的小伙子给喊沉默了。

小伙子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对面仓的顾纬越,心想这乞丐没事乱嚷嚷啥子嘛?还手抓栏杆脸贴铁栏的,以为自己是猩猩么?

“刘金全!我在叫你,你听见么?”

这时候,走道的尽头传来了一声沙哑的声音:“哎!我听见。”顾纬越笑了笑,说:“怎么不说话呢?我还以为他们把你给放了。”

“哪有那么快,这才第三天呢。”刘金全答道。

“才第三天吗?”顾纬越搔了搔头,“怎么好像过了很久似的?”

“唉……”刘金全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在这里渡日如年的,时间当然过得慢。”

“但我听你的语气好像很有心事,是吧?”顾纬越问道。

刘金全又是叹气,道:“我进来这不是第三天了吗?我那臭婆娘到现在还是没来看我一眼。”

“她昨晚不是来看你了吗?”顾纬越问道。刘金全说:“那是我那摆馄饨小摊的老乡,说我是为了他才被拘留的,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来看看我。而我老婆到现在还不见人,都不知道她在干嘛。”

“还能干啥子?不就给你戴顶绿帽子噻,哈哈。”这时候,那五个小伙子当中的一个插话道,其余四人也跟着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

顾纬越瞅了他们一眼,这才发现,那五个小伙子的头发都是不同颜色的,有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紫的,那身打扮更是顾纬越这等老家伙而不能相媲美的,穿着奇装异服,饰物五花八门。

其实刘金全对自己老婆也有几分猜测,只是没说出口,结果被那小伙子胡言乱语的说中心头疑,顿时气得吭不出声。顾纬越就说:“放心吧阿全,我估计嫂子不会这样做的。相反是他们几个的马子,可能已经睡在某个老大的床上了。”

“龟儿子你说啥子?有种就再说一次?”刚才说话的红头发小伙子猛地从铁栏里伸出手来,恶狠狠地指着顾纬越吆喝道。

顾纬越一脸无所谓地说:“我只是跟你一样,说些自己猜测的事,为什么你能说?我就不能说?”

红发小伙子顿时语塞,一时之间竟想不到要说什么。这时候,蓝头发的也走了过来,语带威胁地骂道:“龟儿子,咱哥几个记住你了!出去以后莫让我们碰上,否则断手还是断脚,你自个选择!”

听到这话,刘金全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小娃儿们,要是你们出去之后还能碰上他的话,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一、你们遇到鬼了;二、你们自己也变成鬼了!”

刘金全此话一出,五个小伙哑然了,再仔细看了看顾纬越,头发蓬乱、肮脏不堪,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你们知道他是谁吗?”刘金全继续说道:“他是全国公安部门A级头号通缉的特大杀人案嫌犯,十多天前才被捕的,他的犯罪资料比你们读过的书加起来还要厚。要是你们出去以后还能见到他,那刺激可大着呢。”

五个小伙子顿时瞪眼,心想不会吧!这活脱脱的一个乞丐有这种来历?

紫头发的有点不服气,高声说道:“格老子的,吓唬谁呢?”刘金全干笑两声,道:“你们不信,可以去问问这里的值班民警,我也是今天才听说的,他独个儿跑了大半个中国,从广东跑到咱们成CD都,一路上杀杀砍砍,死伤不知多少人。你们要是碰上他,恐怕连塞牙缝都不够资格。”

这时候,顾纬越却跟那五个小伙子说:“好了好了,你们别听他吹牛,他这人能把牛吹到大西北。”

“什么?我吹牛?”刘金全不服气了,道:“我真是问过值班民警,他就是这样告诉我的,就连你自己昨天也亲口跟我说,你杀了好多人,怎么现在就成了我在吹牛呢?”

“我说你在吹牛就吹牛啦,还说那么多干嘛?我要睡觉了,别再吵我。”顾纬越丢下一句,就往自己的床上躺去,留下五个好奇的小伙子和愤愤不平的刘金全。

倘若这一切没有发生,顾纬越可能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青年,过着忙碌却充实、平庸却稳定的生活。说实在的,他确实不愿意再度回首前尘,更不愿意有人像刘金全那般为自己的过去徒添什么夸张的色彩,就好比关二爷不会愿意人家把他走麦城的那一段看成是什么佳话,或是富有传奇的事。

这一点,伊瓦诺娃心里也清楚。就像她之前说的,有些事情,顾纬越还是不太愿意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说。

但俞鸿钧却想到了另一点:“他老以第三人称去说,那还能用作呈堂证供?”

伊瓦诺娃坐在俞鸿钧的办公室里,喝着他特意去买的麦斯威尔速溶咖啡,说:“你之前不是说他罪证确凿,只欠动机吗?你拿着顾纬越的录音,找个市里较好的心理医生,然后让他给你们写份报告,说明这段录音能在证明嫌犯的犯罪动机上具有无可置疑的参考价值,那不就行了。”

俞鸿钧想了想,也就只有这个方法了,遂想让小华马上去办这事,却让伊瓦诺娃给阻止了。俞鸿钧不解,伊瓦诺娃就说道:“他还没把故事说完,你的事不用焦急。”

“但我只剩下不足五天时间,这不该先提前准备嗦?”俞鸿钧问道。

伊瓦诺娃把咖啡放下,取过一支香烟,放到了俞鸿钧的嘴里,笑道:“如果在你交差之前,他还没把故事说完,你再做这事也不迟。”言间,还拿过火机,给俞鸿钧点烟。

突然,房门传来两声干咳,两人回头一看,小华正站在门边,脸色又黑又青地说:“嫌犯的母亲可能不行了,要通知嫌犯及其家属吗?”

审讯室的门再次被打开,顾纬越拖着脚镣,来到电脑跟前。

俞鸿钧,伊瓦诺娃,还有小华也跟了进来,见顾纬越忧心忡忡的盯着显示屏,三人也不便多话,安静地坐到一旁。

显示屏中,数位医生护士正忙着为顾母抢救,病床边的心电图,如今只有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绿点,没有丝毫起伏之兆。顾纬越坐在一旁,双手合拾放于唇边,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切。

是在祈祷吧?就算再罪大恶极的人,在面对至亲即将离去之时,都会有那么一刻相信,神是存在的。

可是,当医生为母亲注射了强心针,又进行了胸压,最后甚至搬出除颤器电击,这种种的一切,无不在告诉顾纬越,母亲已把脚步越迈越远了。

急救过程持续了整整二十分钟,顾纬越的目光就从未在那个主治医生身上抽离。他在留意那医生的一举一动,直到那医生抬手看表——顾纬越才把脸垂下,埋在双掌之中。

神,不会存在,至少不会在顾纬越身边存在,又或者曾经存在过,不过此刻经已离去。

空白,在顾纬越的脑里除了空白,就只剩下空白。他不忍再望显示屏一眼,缓缓站起,抽身离去,正当他行至门边,父亲却匆匆赶至。

看着儿子脸上的神色,顾父似乎明白了什么。俞鸿钧使了个眼色,示意顾父快到电脑边看看。

他慌忙奔了过去,当他的目光与显示屏接触之时,他所看到的已不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被一幅白布所覆盖的遗体。顷刻间如山崩地陷,顾父抱着显示屏,失声痛哭:“阿雯……”

他从未发现自己竟如此脆弱。在这段时间里,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哭,因为他已无计可施,也因为他已不能力挽狂澜。他曾以为自己一家都是善良之人,上苍不会对自己如此残忍,可如今他却只能透过显示屏,去瞻仰仅用一幅白布就足够与他阴阳相隔的妻子。

哭声号啕,直教顾纬越碎心裂肺,在一瞬间,早已忘了追拾的母子回忆有如缺堤洪水般汹涌而来——母亲的慈爱尚未好好追忆,母亲的关怀又在脑海涌现;母新的教诲尚自萦绕耳边,母亲的笑声却又乍休乍起。紧接着,母亲的呵斥、母亲的举止、母亲的性情、母亲的这样那般林林总总,更如万箭齐发遮天闭日般纷沓而至。他努力把这些早已遗忘的感觉像分子重组般拼凑起来,可还没来得及细品这份舐犊之情,心头已被万箭穿胸的剧痛所侵袭,尽化成一片残垣败瓦。思念之痛将精神土崩瓦解,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蹲了下来,抱膝痛哭。

面对这个状况,俞鸿钧一干人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伊瓦诺娃走到顾纬越身旁,想说些什么,谁知顾纬越突然刷地站了起来,转身指着自己的父亲,大声哭骂道:“我早就让你回去了!你他妈还窝在四川干嘛?你老婆死了,你本该在她身边的,却留在这里看我如何等死!这有个屁用啊,顾万祥!”

顾父又何尝不是在思念与妻子的往日情怀。但见他两手抱着显示屏,痛哭不止,泪水滑过扭曲的表情让他脸上再增添几份沧桑,就好像是一头迟暮的老牛,在生离死别之际发出肝肠寸断的悲鸣。

妻子就此忍心舍他而去,数十年夫妻感情顷刻缘尽,临终之时更没留一言一语,这怎叫他不痛切心扉?

顾纬越突然冲到父亲身边,执起父亲的衣领,不管众人如何阻止,也把其父硬扯到审讯室门口,一手将其推出门外,喝道:“你马上给我滚回广州,去办理你老婆的后事!我要你把剩下的钱为她风光大葬,你若是敢在我身上花一分钱请什么狗屁律师,我就跟你没完!”

“不行!”顾父哭着吼道:“你妈生前最惦记的就是你的事,如果我就这样走了,她在九泉之下也会怪我的!她平时已经老说我没把你教好,凡事就只会骂,说你闯了这么个弥天大祸,我难辞其咎!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就算明知无法回天,就算知道要倾家荡产,我也要为你赌这一把!”

“你疯了!”顾纬越声嘶力竭地吼着:“我看你是这些年打麻将打疯了!你以为什么都能赌吗?我是杀人犯!你听清了没有?杀人犯!你再这样执迷不悟,我就把你杀了!免得你留在世上丢人现眼!”

俞鸿钧见顾纬越过于激动,马上吩咐旁边的民警将其带回拘留所。民警立即上前把他强行拉走,而他则骂不停口,“该死的老家伙!我警告你别把精力浪费在我身上!这趟浑水你淌不起的!顾万祥你听到了没有?顾万祥!”

即使顾纬越被带离众人视线,但那谩骂之声依然不绝于耳。

顾父哭得双腿发软,蹲在走道的石柱边上。看着顾父略显佝偻的身形,俞鸿钧心头不免一酸,他走到顾父身边,递上一根烟,顾父则摆手婉拒。

“顾先生,逝者已矣,你也别太难过了。”俞鸿钧想了很久,才勉强说出这么一句话。或许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句话似乎太过轻松,不过这里毕竟是公安局,他总不能让人把这里闹得跟灵堂似的。顾父拭去自己的泪涕,缓缓站了起来,说:“对不起,俞队长,我有些失态了,希望没给你添麻烦。”

“我能理解。”俞鸿钧点了点头,下意识看了一眼兀自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伊瓦诺娃和小华。

顾父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我也不耽误你的时间,告辞了。”他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欲转身离去。伊瓦诺娃上前拦住顾父,道:“顾先生,你看这已经天黑了,想必你也还没吃晚饭吧?要不,咱们几个一起去吃顿饭,顺便聊聊顾纬越的情况,如何?”说着,她转身跟小华说:“薛小姐,你也一起来吧,好吗?”

“我?”小华狐疑地指了指自己,“我去干啥子?”

“顾纬越的案子你也有份,这些天来你为这事东奔西走的,你最有发言权了,我想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你,是吧?”言罢,伊瓦诺娃把目光投向俞鸿钧。

俞鸿钧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既然如此,小华也就却之不恭了。一行四人准备妥当,便离开公安局,到了附近的一家川菜馆。

这家川菜馆名叫蜀山,不过跟电影《蜀山》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它就座落在离公安局不远的路上,因为离顾父所下榻的地方较近,所以他们就挑了这里。

四人开个包厢坐下,看了把耍长嘴壶师傅表演倒茶,俞鸿钧礼貌地把菜牌送到顾父面前,说道:“顾先生,你看看你喜欢吃些什么?这里虽说是川菜馆,但实为川湘兼备,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我还听说这里的主厨也会下几手粤菜,要是你不喜欢吃辣,也可以问问部长,有什么粤菜推荐。”说着,他转脸与身后的部长说道:“部长小姐,这位老先生是广东人,你给他介绍几款地道的粤菜吧。”

俞鸿钧知道顾父正处于丧妻之痛,在来的路上,就一直暗自掂掇该怎样分散顾父的注意力。

这部长小姐就挺热心了,见顾父接过菜牌翻了一下,她就走到顾父身旁,打算给介绍介绍。谁知顾父却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喜欢吃辣,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吧。但不知这位……”他看着伊瓦诺娃,一时想不起那个绕口的名字。

“伊瓦诺娃。”她笑着说。

“哦,不好意思啊。伊瓦诺娃小姐是外籍人士,不知道吃得惯不惯?”说罢,顾父把菜牌推到伊瓦诺娃跟前,“部长小姐,川菜对这位外国小姐来说口味可能重了点,你帮她介绍一下吧。”

部长马上又走到伊瓦诺娃身边,正要介绍,岂料伊瓦诺娃又说:“其实我在中国都有段时间了,基本什么地方口味的菜我也吃过,川菜我也很喜欢吃,所以也没什么挑剔。”说话间,伊瓦诺娃又把菜牌推到小华眼前,道:“要不,薛小姐拿主意吧。”

“我?我只管吃。”小华说道:“点菜的事还是留给掏钱的去做,免得点贵了他不乐意。”然后,又把菜牌往俞鸿钧面前推。

看着菜牌在桌子上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自己的面前,俞鸿钧摇了摇头,说:“咋个这么麻烦?部长小姐,我来点菜吧。”部长小姐又走到俞鸿钧身旁,问:“先生要点些啥子噻?”

俞鸿钧正要点菜,手机却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来电,便又把菜牌扔给小华,说:“你来点吧。”然后就走出房间接电话。

部长小姐心道,你们这是把我当猴耍的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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