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其把康君白情的《草儿》与郭君沫若的《女神》摆在一起来看,我们一定会发现,它们当中是有两点相同的:反抗的精神与单调的字句。虽然说起来,郭君多少是受了些康君的影响,但是我们可以坚决的说,郭君的努力是部分的成了功;至于康君的努力,则是完全失败了。
让我们先谈康君反抗的结果。他以为任何词语,皆可以入诗的,所以他作了一句“白鹿书院已成了江西农业专门学校白鹿洞演习林事务所”,殊不知他作这章诗的时候,主意完全在描写白鹿洞的模样。本章中有几句话:“圆顶以象天;方趾以象地;规模粗具的一个石鹿立在洞里。”这些话都是描写洞之模样的文章,都可以用得。但他为什么无缘无故的加进去一个十七个字的名词?怪是怪了,无奈与本章的主意风马牛毫不相及呀!他又以为任何题材皆可以入诗的,所以他在他的《草儿》里面,时常大发议论。如《归来大和魂》的前半篇,又如《庐山纪游之九》谈耶稣那段。这两段文章的含义,何尝不对?譬喻何尝不好?但是我们要问,这算得诗吗?如果这算得诗,那么英国科学家赫胥黎的《谈一枝粉笔》,思想更深刻,比喻更优美,我们把它分一分行,叫它作诗,成不成呢?在诗中发议论,正是我国旧诗的一个大毛病,所以康君的这一点,虽然名为反抗,其实还是深中了旧诗的流毒。正因为他中了旧诗之毒的缘故,他才会把《律己九铭》收进他的《草儿》里面去。《铭》,一种纪录教训的韵文,在旧诗里面是收容的;但是新诗里面,决不可以收容它。因为韵文不是诗,不然,汤头歌也要成为诗的一部分了。
单调的字句,我们知道的,本来是一种可能性极小的工具,简直可以说是原人的诗的工具。原人只知道画四横,但进化的人,便知道写“四”字了,原人只知道加减,但进化的人,便知道乘除了。所以康君写风的“呼呼呼”,与写笑的“哈哈哈哈”,计物的“有桃子,有梨子,有胡桃,有瓜架,有玉蜀黍,有芭蕉,有红莴苣菜”,与计程的“走了五里还有二十里,走了十里还有十六里,走了十五里还有十二里,走了二十里还有八里”,是很可笑的。在这条路上,与康君同行的,还有一位俞君平伯,(我们简直可以说,重迭的状词与扭捏的句子,是俞君的两大特色。)但是康君比较起来终究算是有才气的,正如郭君沫若有才气一样。所以就是一种这样粗笨的工具,在他的手里,也能发展出一点长处来。即如:有白莲花。
有红绣球花。
有三层楼上的鄱阳湖。
有清净。
这一段在整齐中含变化的描写一个山庙的文章。又如:雪那样的白;雨那样的溅;
银河那样的泻;
雾那样的飞腾;
海破天崩那样的骇人。
这一段有想象力的描写瀑布的文章。
又如:
柳也绿了。
麦子也绿了。
细草也绿了。
水也绿了。
鸭尾巴也绿了。
茅屋盖上也绿了。
穷人的恶眼儿也绿了。
这一段奇怪的文章。(在单色的想象上,郭君沫若是受了康君的影响。但我们要辨明,康君的单色的想象,随处都是描写的;郭君却一化而为抒情的了。)
刚才我提到了“描写”两个字,现在我要特别把它们拿出来加在《草儿》的封面上。是的,康君别的都不能算作功劳,只有他的描写才是他对于新诗的一种贡献。让我们看他怎样写旧式的城市:城市圮了的;街房上的瓦多半是破碎得不忍看了的。
老鹰扑下街旁的案上来攫肉吃,就是小孩子也得要戒严它。
妇人正作上海十年以前的时髦。
鄱阳湖的水从小西让浸进城里来。
牧牛的便骑在牛背上赶着许多的牛在水里来往。
通城没有照像的。
通城没有蚊帐的客栈。
让我们看他怎样写人物:
鹌鹑儿对对的跟着,唧的一声,又投向芦苇里去了。
沟里有些鱼儿跳出水来晒肚皮——
卷出水红色的白肚皮——
碧水一井,又振起一个圈儿。
隔岸一个打赤膊的,叽嘎叽嘎的推过满车白亮亮的冰。
再让我们看他怎样写他最会写的风景:
哦,云来了。
四面的山都不见了。
前后的人都不见了。
天陡然阴霾了。
瀑布也不知道在那里,
却尽作它骇人的撞声。
忽然几阵飘风,
云从山顶上沈下来,
露出一点两点的青峰,
山下白蒙蒙的,
只怕又在下雨了。
可惜,可惜康君不能专力在作诗上,不能在他的如画的描写中加添进去他力所能及的音节:送客黄浦,我们都攀着缆——风吹着我们的衣裳——
站在没遮拦的船楼边上。
黑沉沉的夜色,
迷离了山光水晕,就星火也难辩白。
谁放浮灯?——仿佛是一叶轻舟;
却怎么不听见桡响,
今夜的黄浦,
明日的九江,
船呀,我知道你不问前途,
尽直奔那逆流的方向;
这中间充满了别意,
但我们只是初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