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屋子里的气氛就像外面的天气一样沉闷。
他终于忍耐不住了,提出了离婚两个字,那声音即冰冷又生硬。
他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提出离婚的。
昏暗的煤油灯下,妻子在为他缝棉鞋,针猛得就扎在了手上,一滴滴鲜血落在棉鞋上,尔后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那不算漂亮但很温柔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八岁的女儿秀儿停止了做作业,惊恐的望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他的心猛得颤抖了一下,然而虚荣心和自卑心马上又占据了他的心头。他知道,他不能心软,他需要心狠,那么多人在嘲笑他,他真的受不了啦,他也不想受了。
提出离婚这年,他24岁。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市文化局。那时的大学生就像稀世国宝一样珍贵,再加上他英俊潇洒,聪明能干,且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便有漂亮姑娘明着暗着的追求他,但很快这种疯狂的追求变成了无比的愤恨,她们觉得受到了愚弄,原来他是早结过婚的。
他不但早就结过婚,孩子都8岁了。当单位的同事们知道这一切之后,对他的容貌才华已不感兴趣,他们更愿意悄声议论他的妻子——他的那个小脚童养媳,那个大他六岁的“老婆儿”,那个又矮又丑缺一颗门牙还大字不识的农村媳妇,他很快成了焦点,“关心”他的人越来越多,都是些难听的话和不怀好意的笑。
他自认自己是这场婚姻的牺牲品。结婚时他才15岁,说来他那时也只是个孩子。他好像记得是因和妻子娘家沾点亲戚才收留她的,反正全是父母一手包办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知识的累积,痛苦和寂寞常常折磨着他。为了父母不伤心,女儿不可怜,他想扛着,事实上他一直是扛着的。现在,社会不但不能理解他,还要嘲讽他,羞辱他,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灯光好像更暗了,六十年代的农村好像一直不怎么明亮。他看不清妻子的脸,弄不清她在想什么,她一言不发,只是一针一针的缝着。其实她平时就是这个样子,小心伺候着一家人的衣食,可现在他瞅她就烦。女儿已靠过去抹她的眼泪。
“你说话呀,你就说离还是不离?!”忍无可忍的他大吼着。她慌里慌张的站了起来:“我,我离,我想把你的棉鞋做好喽再走。”言毕已泣不成声。
他长出一口气。
女儿已扑到她的怀里大哭。
她站起来要走,秀儿拉着她的手哭喊着:“娘,娘,你不能走……”接着又跑到他身边,跪在他的面前,“爸爸,我要娘,求求你,别让俺娘走,爸爸——”
妻子扑过来一把搂住秀儿,惨叫一声:“我可怜的孩子呀!——”
妻子和女儿的哭声,使他有些茫然,他拉起女儿,然后看着妻子,无奈的说:“她娘,要么等天亮了再走吧。”
她哭着说:“还是趁天黑走吧,你,你好生待秀儿。”
她真得已走到了大门口,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说道:“秀儿,疙瘩汤在锅里,呜呜呜……给你爸热热再吃,他胃不好,呜呜呜……”
他的心被刺了一下,泪瞬间爬满了脸。他想到她从小就没爹没娘,娘家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人了,苦命的女人要让她投奔谁去呢?
他不禁仰天长叹,咬住了下唇。“不,我不能就这么扔下她不管喽!”他想。
他急忙追出去拉住了她,“回家吧,她娘,黑灯瞎火的,你上哪儿去呢?我,我不和你离了……”
很多年过去,他得了胃穿孔,大夫说要少食多餐,于是她每天给他做六顿饭,一做就是十多年。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说他命好,可她总笑着说他命不好心好。他就会想起当年她的心好,想起他要休她的那一刻,她还嘱咐孩子给他热疙瘩汤喝,那一句话,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影响了他们一辈子。
发表于《衡水晚报》2009年11月9日A11版平原季风
并被《故事会》2010年故事中国网络征文转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