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第4节元顺帝：生存之后才能生活
愿意将就妥协，擅长利用一个人物或一种机构去平衡另一人物或因素。
——黄仁宇
孛儿只斤?妥欢帖睦尔，史称元顺帝。这个元朝末代皇帝的一生，可以说是“跌宕起伏”、“命运多舛”。1330年，母亲罕禄鲁氏因宫廷阴谋而被杀，10岁的妥欢帖睦尔被政敌流放。黄仁宇先生为我们今日之读者勾勒出这位少年的远徙图：“他首先住在朝鲜北部的一个岛上，次安置于今日之广西桂林。”
考虑到这位蒙古少年所处的境地，可以想见，对皇位他或许已没有了过多的窥视，能捡得一条命，平平淡淡地聊度此生，也就心满意足了。但《周易》讲否极泰来，倒霉透顶，怎么着也有去晦气的一天，否则人生还有什么嚼头？也许是天可怜见，1333年，好运降临到了已经13岁的蒙古少年的头上。
他应该感谢三个人，一个是他叔叔图帖睦尔，一个是他弟弟懿璘质班，一个则是太皇太后卜答失里。感谢前者，是因为在他临死之前突然良心发现，觉得弑兄夺位愧对先人后辈，于是下诏决定将皇位传给兄长元明帝的儿子；感谢弟弟，是因为这个弟弟虽然登上了皇位，却无福消受这么重大的恩典，即位43天就死去了，这给妥欢帖睦尔转变命运带来了一道曙光。
实际上最为重要的是太皇太后的对图帖睦尔遗诏的坚持，在旁人看来，她完全有权利不遵诏令，立自己的儿子为帝，一些权臣也力劝她这么做，比如燕铁木儿。燕铁木儿的发迹源于妥欢帖睦尔祖父，也就是被黄先生称为“元朝只有一个皇帝，有带兵作战的经验”的元武宗海山，与在中亚细亚的窝阔台的孙子海都作战时期。他之所以力劝卜答失里立自己的儿子为帝，不过是以其孤儿寡母好控制，但最终卜答失里不为其所动，誓立明宗之子，还颇具讽刺般地让燕铁木儿却迎还远在广西的妥欢帖睦尔。
这中间过程也颇为曲折，燕铁木儿恐新皇帝登基会清算自己，便拖延时间，致使皇位空缺达6月之久，军国大事一切皆听燕铁木儿，实际上已有皇帝之实，大概是老天开眼，燕铁木儿喜恋女色，终因荒淫过度而死，妥欢贴睦尔这才即皇帝位。
黄仁宇先生说这位元朝的皇帝“处境特殊”，倒不全是因为他少年多艰，而是其在即位之后7年内因被另一权臣伯颜所执，而不能自由行权，从一处虎穴又落入另一个狼窝，倒也够这个年轻人受的。或许正因如此特殊的处境，才养成黄先生所说的“愿意将就妥协，擅长利用一个人物或一种机构去平衡另一人物或因素”的生存技巧，也才能在“夹着尾巴做人”和“抬着胸膛欢笑”之间寻找到最佳的支点，由此黄仁宇先生也称其为“有权能的政客”。
伯颜因执掌国政，嚣张跋扈，甚至不把妥欢帖睦尔放在眼里。皇帝年少，权力不稳，需要伯颜这样的重臣来稳固自己的地位，所以世论皇权的本质是相互交换的物品，的确如是。伯颜以其个人喜好，滥杀无辜，任人唯亲，将心腹安插于卫戍部位，成为自己的私兵，府库钱帛听其出纳。
1340年，伯颜曾想废掉妥欢帖睦尔，另立新君，此时伯颜之侄脱脱与其不合，将事密告妥欢帖睦尔，这位空悬龙椅7年之久的皇帝才利用这一矛盾发动宫廷政变，将伯颜流放远地，于途中病死于今日的南昌市。
我们说7年之中，妥欢帖睦尔丝毫没有反抗的企图，恐怕不近事实，但一如黄先生分析的，为了寻找战胜的机会，就需要忍受长久的妥协。权力之争是如此，掌握实权后处理国事他也依循这样的路线。他个人出于兴趣上的倾向，喜谈佛学，但照顾到汉人的心情，也时常出席儒臣的经筵。元朝立国，以蒙古人及色目人充重要职位，而他却任命一个贺姓汉人为御史大夫和左丞相，贺说祖制不许，不敢从命，妥欢帖睦尔就赐给他一个蒙古姓，他的意思就是“你不想干也想干”。
这分明有些戏谑玩笑的成分，但妥欢帖睦尔正是依靠这样在权贵之间厘定最大的妥协，在百官两端达成最大的平衡，才能以一己之力坐稳皇位，黄先生指出的：“我们想象以当时宫廷处境之艰难，妥欢帖睦尔只能将就现实。”
惟其如此，妥欢帖睦尔才可能平安地活下来，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翻覆，成为有元一代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这就是他的活法，他知道，在这个黑白无常的时代，过于聪明，反受其害，过于蠢笨，家国不保，做个“蠢己蠢人”之人，才可以与“现实”达成共识，永享太平。黄仁宇先生将其生存技巧概括为“机警圆滑”，也正是看透了在当日的情境下，妥欢帖睦尔必然采取这样的方式以求自保。
自保，首在将自己的个性隐秘，做一个方方面面都能接受的普通人，鉴于此，他晚期的一些事迹，正像黄仁宇先生谈及的那样，就不能简单地将其视作“亡国之君”的征兆。譬如花一个多月的时间打猎，与僧人聚众淫乱，还向人请教“房中术”，又譬如不顾国事颓艰，沉湎于木匠活，做起来还“其精巧绝出，人谓前代所罕见”，这自然让写史、读史之人想起误国的宋徽宗及后来的“木匠天子”明熹宗朱由校。
我们只能说，元顺帝是个悲情人物。黄先生说的明白，他所面对的已是“无可奈何”的局面。当帝国如水果糜烂之际，一个人的道德感与责任心，对全局已无必然的拯救。
清代郑板桥口言“难得糊涂”，此为一人生境界，只因聪明，洞悉人事，内心痛苦，不如糊里糊涂，随波逐流，才能落得耳目清净，孛儿只斤?妥欢帖睦尔，这个在朱元璋的军队攻破通州后，半夜由大都健德门北亡的元主，可算是真正的“自我生活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