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失败自有失败的原因,成功自有成功的道理,都是必然。遗憾是有的,但赵大峻没溜走,也不会溜走,他蹙着眉心正在看材料。这天一大早,老天爷忽然开恩,下了一场透雨,就跟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似的,全身凉爽了许多。赵大峻翻了翻月份牌,立秋已经好几天了,难怪一场秋雨一场凉哩。他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
这是治安处送来的一份南京红灯区的调研材料:……全市共有大小妓院近五百家,登记在册的仅一百七十七家,在业挂牌儿妓女三千多人,另有大量暗娼无法统计。红灯区主要圈在三处,一是夫子庙的大、小石坝街,二是下关的惠民桥、商埠街,三是三区的东、西钓鱼巷,其中坐落在内秦淮河两岸的妓院最为密集,档次高,场子豪华,这些妓院不仅有伤风化,也扰乱了社会治安秩序。另外这些妓女本身也是受害者,受老鸨、龟头、嫖客欺凌虐待层出不穷,卫生部门提供的情况是,妓女中有性病者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有的身患单一病种,有的集淋病、尖锐湿疣、梅毒于一身,严重者流脓流血,下身恶臭,污秽不堪,仍坚持不懈……
赵大峻眉心紧蹙,愈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时门上“咚咚”响了两下叩门声,他低着头应了一声:“进来。”
瞿筱曼拉着脸走进来,阴阳怪气地说道:“呦,这一大早,就起来看书学习啦?堪称楷模呀。”
赵大峻没抬头问:“有事儿吗?”没把瞿筱曼的酸味往心里去。
“有事,找局长汇报一下工作。”
赵大峻大大咧咧一挥手说:“找政委去,宣传上的事儿不归咱管。”
瞿筱曼气呼呼地往凳子上一坐,不说话了。
赵大峻诧异地问:“咋的啦,咱的大记者?随警记者都给你了,也算有个名份了,还有啥事儿?”
在一旁擦枪的小李没轻没重地说:“瞿记者,有事儿咋不先约一下呢?你没见局长正忙着吗?”
这句话惹恼了瞿筱曼,她猛地站起来冲着警卫员说:“局长还没这么些臭官味,你倒先染上了?我又没来找你,你多什么嘴?啊?”
赵大峻笑着打圆场道:“怎么能这样和记者说话呢?筱曼同志来找我,是公对公的事,你掺和啥?去去,一边呆着去。筱曼同志,别跟他一般见识,这小子刚从农村来,没啥规矩,呆一会儿我一定批评他。”
小李感到委屈,嘴里嘟哝着:“农村来的咋地?咱不识字,识事儿。”说完,转身一摔门走了。
赵大峻自从到了延安以后,从来就没有单独和女人一起谈过话,即使有也是审讯坏女人,若在场面上遇见模样俊俏些的女人,也就是点点头就过去了。现在瞿筱曼这副神态坐在自己跟前,他可就有点儿傻了,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他起身用大缸子给瞿筱曼到了半杯开水,又递把扇子给她,下一步该干点啥就不知道了。瞿筱曼越苦着脸不说话,他心里就越没辙,这会儿更急了:“咋的啦?你倒是说话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啦?”
瞿筱曼撅着红嘴唇说:“赵局长,你们是不是合着伙看不起我呀?”
“哪儿的话?不会的,同志妹。”
“那为什么让我坐冷板凳?”
赵大峻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冷板凳?谁叫你坐冷板凳,我不知道呀。咋的,你的凳子冷吗,我咋没觉着?”说着歪一下屁股,看看自己的凳子,故意装糊涂。
瞿筱曼见他傻乎乎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呀?啊?坐冷板凳是这思吗?”
赵大峻依然一本正经:“那指的啥?”他想起来了,孔正去和郑智儒谈话,并不是故意不给瞿筱曼机会,而是担心犯了忌思想疏导做不下来,给全盘工作带来被动,于是就撇下瞿筱曼了。为了这档子事儿,孔正一回来特地向赵大峻作了声明,也算个有言在先。
赵大峻一拍脑袋:“哎呀,我说筱曼同志,你咋不直说了,真对不住,下回咱们注意就是了。”
瞿筱曼嗔道:“你们公安有公安的想法,我们新闻有新闻的角度,各取所需嘛,他可好,愣是不让我说话,好像我一开口就把人给得罪了。”
无冕之王,实在耽搁不起啊。孔正不在,赵大峻跟自个儿犯了错似的,只是一味地道歉。
这回轮到瞿筱曼主动了,她仰起脸,两眼火辣辣直视赵大峻说:“赵局长,你觉着我这人怎么样?”
赵大峻看她一眼说:“很好,很好,贵同志工作积极性强,认识水平高。”
瞿筱曼期待着说:“还有呢?”
赵大峻想模仿孔正的做派,可是一句也想不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还有……还有文章写得好……”笨得要死,连句奉承的话也不回说。
“赵局长,怎么啦?还口口声声爷们儿呢?我不懂什么叫潜规则,只能直来直去,我跟你明说了吧,大峻,我喜欢你。”瞿筱曼换了叫法,脸颊泛出红晕。
在瞿筱曼目光的逼视下,赵大峻慌了手脚。他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气喘吁吁地说:“瞿记者,别……别这样,现在正乱着了,再说我有……”
瞿筱曼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许你说,我也不管。你是个英雄,英雄身边怎么能没有美人呢?”趁其不备,带着响声在他腮帮上猛地嘬了一口,留下一圈红唇印。
赵大峻被猛然电击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抹一下腮帮,手指上是一层油腻腻的红色,他觉着意识顿时出现了空白,满腔热血直上头顶,浑身汗毛孔涨了起来,脑袋像喝多了酒晕乎乎的:他娘的,这城里的知识女人也够邪乎的了。他极力控制,控制,再控制,理性终于战胜了感性,伸出的右手在半空中晃了一下,轻轻地把瞿筱曼推开了。
也正是时候,门外传来上楼梯的鞋钉声,紧接着是一声咳嗽,显然是孔正去市里开会回来了,这小子这么快就结束了?赵大峻打了一个寒蝉,脑袋骤然清醒过来,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窘迫,真他娘的色胆包天,这是啥时候?还有闲工夫扯淡,让人戳脊梁骨。
赵大峻下意识的远离一些,压低声音:“筱曼同志,你要是没……没事儿,就请回吧。”
心满意足的瞿筱曼笑眯眯的拎起坤包,深情地望着赵大峻说:“我走了,大峻,记住,我喜欢你。”她转身急匆匆走向门口时,和正要进门的孔正差点撞个满怀。
孔正一闪,愣愣地看着擦身而过的瞿筱曼。
瞿筱曼也躲掉了孔正撞过来的身体,发现是孔正,叫了声“政委”,便算打了招呼,头一埋,走了。
孔正见瞿筱曼走远了,这才进到屋里,把文件包往桌上一扔,不说话,两眼直勾勾地盯住赵大峻。
赵大峻知道刚才的事儿没法说,越说越迷糊,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于是跟没事儿似的低下头继续看材料。
孔正左右看看,终于发现赵大峻腮帮子上的红印,立马品出了味道,瞪圆了双眼:“好小子,啊?你个色胆包天的家伙,说,你俩干啥啦?”
赵大峻不自然地搓腮帮子:“没……没干啥。”
“没干啥?那你腮帮上的红印哪儿来的?”
他对着墙上的镜子照了照,发现红印还摆在那儿,顿时捶胸顿足叫屈道:“天地良心,老子啥事儿也没干!不信你问警卫员,警卫员!”
“到!”小李子听见赵大峻的喊声,奔了过来。
孔正怕影响不好,挥挥手对警卫员说:“去,这里没你的事儿。”把门“哐”的一声关上,“你说,是不是跟瞿筱曼亲嘴啦?快说,不说今儿跟你没完!”
赵大峻见没法隐瞒过去了,便反攻为守地说:“这事儿是有的,不过,不赖咱,是瞿筱曼先动得嘴。”
“也就是说,瞿筱曼先动得嘴,你是后动嘴的是吧?”
“哪儿啊?咱对天发誓,绝没碰她一根毛。”说完,用手使劲挫腮帮上的红印。
“谁信啊?瞿筱曼亲你,你就那么傻没回一嘴子?咱不信,你小子有好事儿能不干白不干?”
赵大峻急了,极为认真地说:“狗娘养的骗你,咱要是回了嘴,随你他娘的咋处罚。”
孔正越来越当真了,因为赵大峻时常是假事儿戏说,这回他一认真却弄巧成拙了。于是,孔正抓过凳子,往地上一墩,气呼呼地说:“啥样儿,啊?竟然大白天在办公室里调情,啊?这轧姘头的事儿你也做得出来,啊?往后这全局上下还能指望你啥?赵大峻,咱可告诉你,南下之前,咱可是跟嫂子表过态的,咱俩得光滑滑的来,光滑滑的回去,到时候你小子别弄个金陵十三钗啥的,让咱交不了差呀。”
赵大峻听孔正这么一说,觉得有些好笑了,老婆交代过话不假,但也不该随意篡改是吧?明明说的是“完完整整的来,安安全全的回去”,从这狗日的嘴里一出来就串了帮。他强抑制住笑神经,继续反攻道:“同志哥,你别尽跟老子说外行话好不好?咱问你,啥叫调情?啊?有来有往叫调情,有来而无往,能叫调情?走到哪儿也说不通嘛。政委同志,咱可警告你别打棍子啊,再说,现在队伍进到了大城市里,喜新厌旧自然也就有了机会,你说说看,咱这个老布尔什维克会带这个头吗?政委同志,你尽管放心,即使咱有啥想法,也不该落下你小子不是?咱哥俩的感情搁在那儿,无论咋整,吸取教训,老子也不会单独行动的嘛。”
他娘的,还自称布尔什维克?孔正被他的赖皮相弄得哭笑不得,想发火的那股气儿也没了,拉着长脸说:“哼,亏你是个布尔什维克,脑瓜里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干净地儿。不过,正当的找朋友谈对象是允许的,按组织规定,只要岁数兵龄够格儿,就可以办事儿,惟独轧姘头不行,要不还不乱了套?咱是人民警察,谁看着眼馋也没用。咱问你,你对瞿筱曼究竟啥想法?”
赵大峻撇了撇嘴唇,厚着脸皮说:“能有啥想法?小子嗳,老子有那个贼心,可没那个贼胆呀,不过,组织上您要是能开个后门,咱也没啥好客气的,有一个算一个,有两个不嫌多,多多益善嘛,哪个男人没一副花花肠子呢?”说这话把孔正也顺带了进来。
孔正眼睛一瞪:“胡扯!”他在镜子上瞄了一眼自己,再看看赵大峻的坏样,心里嘟哝道:是差了点儿,难怪这小子走到哪儿,都有花花草草紧相随,要不怎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呢?重要的是,男人的坏,要有情趣有创意。
记得有个古老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月朗星稀。一个美丽少女在湖中洗澡,被一位少男看见。春心荡漾的少男偷偷将少女的衣服藏起来。少女出浴寻衣不着,惊慌失措。少男趁机要挟:美女,嫁给我吧!不然我不给你衣服。少女只好答应。一桩婚事就此闪电告成。故事中的少男就是牛郎,少女就是织女。牛郎用偷窥 要挟的手段向织女求婚成功,说明了一个道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相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一套,牛郎的求婚方式,坏得就有情趣有创意!
织女被王母娘娘抓走的时候,牛郎在后面苦苦追赶。面对阵容强大的天兵天将和王母娘娘,牛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将使“坏”进行到底,打出了“浪漫悲情牌”:他披着牛皮在天上飞,他的肩上挑着两个可爱的孩子,一起放声悲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此情此景,让织女对牛郎更加死心塌地,铁石心肠的王母娘娘也在动容之余作出了让步,同意每年七月初七让织女和牛郎在鹊桥相会。
牛郎是个穷苦孤儿,单凭他的智商,他不可能在追求和捍卫爱情的过程中“坏”得那么恰到好处。他的“坏”,都是他的那头由神仙变的耕牛支的招。这也说明牛郎善于听取情感专家的意见,比那些不肯集思广益的“闷骚型”男人强多了。毕竟,天生感性的女人看重的是男人的爱情行动,而不是行动的思想来源。织女爱牛郎的“坏”并没有瞎眼。
其实,这世上男人的坏法不会一个模子,喜欢的女人自然也是各式各样,绝少有牛郎和织女般的凄美,只能说是孔正这类的文人在矫情罢了。
一场本不该发生的口水仗就这么草草的结束了。
赵大峻的情绪很沮丧,从来没把自己弄到如此难堪的境地,他顺势把手里的材料扔给了孔正,自己点着一支烟,要用尼古丁弥补一下丢失的快感。
孔正接过来一看明白了,这是治安处组织警力,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搞出来的,效率也是前所未有。孔正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板桥史记》,其中就有这样的记述:“金陵都会之地,南曲绮丽之乡,马台游龙,期间风月楼台,尊罂丝管,以及娈童侠客,杂技名优,献婿争奸,络绎奔赴。乾嘉以前,散外各地,姚家巷、东关头、金陵闸、丁管巷、动钓鱼巷、四喜巷等妓院皆门悬高灯,上浮院号,广拓生财之道。”说的就是,南京娼妓由来已久,尤以明朝建都南京后为盛,建花明、春风等十四楼为官妓之处,秦淮河两岸,妓院林立。然而,金陵古城已经都回到了人民手中,这些附着在美丽而憔悴胴体上的痈疽,到了是该挖掉的时候了。
赵大峻猛吸了一口烟,吐着烟圈说:“蒋委员长也是想得出来,弄出个啥‘新生活’,结果窑姐儿没见少,反而日益壮大起来。”
孔正放下手里的材料,好像亲身经历过似的:“你还别冤枉老蒋,换了你恐怕也舍不得啊。”
“说正经的。”
“咱说的不正经吗?”孔正跟赵大峻卖弄起历史来,“那年老蒋在南京大兴土木,修建‘共和’新都府,发现窑姐儿的确是个严重问题,伤风败俗不说,还有碍观瞻,我等革命党人的面子往哪儿搁?于是令人做调研,不做则已,一做反而于心不忍了,因为从南到北由东至西,仅仅金陵一地的脂粉税,就相当于两广年财政的三分之二,想想看,这是多么大的一笔收入啊?”
“老蒋也是财迷心窍嘛。”
“这就肤浅了不是?因为‘共和’尚未成功,吾等仍须努力,征战军阀,围剿共匪,自身还需要滋生养息,笔笔都是不菲的开支,不指望窑姐儿,指望谁?”
“是啊,归根到底是生存的需要,似乎可以理解。”
“这就对了嘛,所以当务之急里子比面子重要,脏不脏也就无所谓啦,于是,老蒋玩了个噱头,改禁娼为提倡新生活,最后就像你小子说的发扬光大了。”
赵大峻愤愤地说:“问题是重收费轻管理。这些魔窟般的场所里疾病蔓延就不说了,还充斥暴力、淫荡、糜烂,要想彻底清除非花力气不可!”
孔正一句不拉:“那当然。红灯事业一路高歌,势不可挡,古今中外哪一国哪一朝能禁绝呢?没有过嘛,在金陵古城就更难办了,除窑姐儿之外,还有变相卖淫的向导女、侍女、按摩女,以及专供达官贵人们玩弄的舞女、歌女。这些人以此为生,你砸了她们的饭碗儿,又不提供就业机会,她们自然昼伏夜出与你打游击,你禁得了吗?摆在咱们面前的困难实在太多了。”
其实呀,这城里城外究竟有多少明妓暗娼,谁也说不清楚。四六年底警察厅《警厅专刊》有个统计数字,南京妓院有六百二十三家,妓女六千多人,尤以南区、西区和下关最多,而“野鸡”不计其数。就连《中央日报》也不掩饰“仅南区一地,偷漏税私娼就达数百人……大小石坝街,十户九户歪,床底下拉出老和尚,门后还掖着个小尼姑。”这大小石坝街就位于南区的秦淮河南岸。
赵大峻嘴一咧:“不管怎么说,咱们要毫不手软地去抓,尽管还没有哪个国家能铲除色情业,但在咱这儿决不允许他娘的泛滥腐朽发臭!”
决心是巨大的。早在一年前,河北平山西黄泥的中社部训练班开学典礼上,朱总司令就代表党中央慷慨激昂地明确指示过:“城市里有妓女、流氓、毒贩,盗窃犯……我们去了都要收容、取缔、打击!”红灯区必须清除,已体现在刚刚出台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中,赵大峻也不负众望,进入南京后,开始着手清理垃圾,把关切的目光投向了都市里这片最为肮脏污秽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