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领事馆血案告破已经半个多月了。这天早晨,鼓楼基督医院的特护病房,一位年轻美貌的小护士步履轻盈地推着一辆手推车走了进来,车上瓷碟中摆着几片夹着果酱的面包和一杯热气腾腾腾的牛奶。
小护士柔声细语地说:“夫人,先生可以用早餐了。”
“谢谢,护士小姐。”阿芙萝操着不着调的中国话,“你们对阿巴提的照顾太周到了,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们。”
小护士甜甜地一笑:“不客气,夫人。我们只是希望先生早点儿康复。”说着鞠身退出病房。
连日来,南京地方当局的努力,感动了领事夫人,她的心情也由恐惧慢慢恢复过来。她轻声招呼道:“阿巴提,该用早餐了,呆会儿,我给你读几份国内来电。”
阿巴提今儿的气色很好,脸上白里透红,甚至有了一些光泽。他顺从夫人的安排,起身应道:“好吧。”
等他斯文地用完早餐,阿芙萝坐到丈夫身边,从一堆电文中找出一份国王发来的慰问电轻声读起来:“埃及外交部致南京阿巴提:……国王陛下问候领事先生健康状况,并期望早日恢复。”
这时,小护士碎步进来通报说:“先生,夫人,公安局的孔正政委和安茹科长已在门外等候,能否会见?”
阿巴提掀开被子翻身下了床,嚷嚷道:“这……这还要问嘛,快——快请进,请进。”
“领事先生,请您坐下。”孔正快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外事科安茹科长。他们和阿巴提已经很熟了。
两只大手有力地握了握,他俩在沙发上落座,安茹笑容可掬地坐在政委身边的方凳子上。
孔正关心地问:“领事先生,感觉好一些了吗?”
阿巴提耸了耸双肩,笑着幽默道:“谢谢啦……你是知道的,孔先生,我是买好门票的,那天已经走到了阴曹地府的大门口,可人家阎王爷死活不收,让我没办法儿啊,只好拍拍屁股打道回府喽。”他的中国话显然比夫人阿芙萝强得多,因为埃及人民都将他视为“中国通”哩,他自己也是这么评价自己的。
阿芙萝用柔和的声音轻轻说:“承蒙贵局、院方的关照和精心治疗,现在已经好多了。”
阿巴提靠在沙发上点了点头说:“再过几天,我就可以出院了。”
孔正清瘦白皙的脸上充满了微笑,黑黑的眼睛里闪动着智慧的光芒:“那太好了,我们都盼望着领事先生尽快恢复健康,这次我来,是要告诉先生一个好消息,今天上午法院将对这伙劫犯进行公开审理,不久就会作出严正的判决。”
“哦,谢谢,你们能在三天内破案,不容易啊。”
孔正笑了笑,歉意地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现在新的秩序刚刚建立,各类刑事案件时有发生,才让领事先生和夫人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想想就愧得慌。”
阿巴提神情闪烁道:“哪里?孔先生,不必自责,任何国家都有违法犯罪分子……可我……我运气好啊,按金陵城里的老百姓话说,今儿打麻将非赢不可。”他诙谐的语言瞬间化解了沉闷的气氛,使在场的人都轻松地笑了。
中国和埃及远隔千山万水,历史上都曾有过熠熠生辉的灿烂文明。两国关系的记忆可一直追溯到公元前120年,中国的汉武帝就曾派使节前往亚历山大。中国人的印象,亚历山大是他们所了解的第一个非洲的地名,中国的古书上被称之为“黎轩”。大家今天的心情似乎都很好,因为阿巴提是埃及国驻中国的文职代表,孔正也是永葆其知识分子独有的书卷气,再加上通晓世界文明史的安茹,文人相遇,自然要扯一些关于两国历史方面的话题。
安茹善于协调对外关系,笑着先扯出了话题:“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个埃及女同学,她告诉我说,阿拉伯人也有文房四宝,就跟中国的笔墨纸砚一样。”带有试探意味。
阿巴提眼睛果然一亮,似乎陡然来兴趣:“那是,在这一点上,两国彼此彼此,就跟哥俩似的,几乎不分仲伯。就拿笔来说吧,阿拉伯帝国第四任哈里发阿里说过:‘一手好字能使真理熠熠生辉!’……阿拉伯人可以用不同的笔书写不同的字体。”
安茹选择这个话题并不盲目,在工作中她了解到,阿巴提从小酷爱书法并小有名气,而自己在这方面本身也有一定的知识储备,所以聊起来贴切自然。她微笑着说:“领事先生说得极为正确,在阿拉伯语里,笔叫‘喀莱姆’。‘喀莱姆’本来的词解是‘橡胶树枝’的意思,由于古代阿拉伯人都用橡胶树枝来写字,所以这个词后来就有了笔的含义。”安茹从不张嘴哈哈乱笑,笑得总是那么的含蓄而得体,其实从懂事儿的那天起,她就对着镜子开始反复练习了,经过长时间的积累和磨练,最后才形成了今天这样一种自我感觉最好的定势,给人一副淑女般的笑容。不过,话说回来,没那个胚子最好别练,否则练了白练。
此时,孔正适时地附和道:“要说笔,埃及人民还真算的上笔的鼻祖之一哩。”
阿巴提的神情显得很自豪,他接过话茬说:“孔先生过奖啦,其实,除了橡胶树枝,埃及人还用芦苇制笔,制笔的过程也很简单,用快刀斜着将芦苇秆削断,再用牙齿咬出断处的纤维,即可使用。芦苇笔十分耐用,据考证记载,在金属蘸水笔问世之前,芦苇笔就已经在北非和阿拉伯地区广泛使用了,蘸水笔出现之后,芦苇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仍不失用武之地,譬如用它来练习书法……”
孔正好像受到了启发:“不过咱还听说,在这之前古埃及人还使用过灯芯草笔,埃及博物馆里就陈列着古埃及第18王朝的灯芯草笔,这种笔纤细而长,直到3世纪,灯芯草笔才逐渐被芦苇笔等取代。”
安茹转过话题:“说完了笔,该说墨啦。我那位同学的字漂亮极了,我忍不住问她,怎么能写出这样好的字?她嫣然一笑,故作神秘地说:这得益于我的墨宝啊。原来,她用一种特制的墨写字,按她的说法,这样的墨散发着灵气,能写出字的‘性格’。她还说,墨在古埃及就很普遍,当时主要有黑色和红色两种,而制墨的主要原料是炭、木炭等,将这些原料磨碎后,调入粘稠的阿拉伯树胶……”
阿巴提迫不及待地补充道:“后来,制墨又增添了许多复杂的工艺。比如阿拉伯‘烟墨’,就是用带有一些油脂的烟加工而成的。这种墨非常光滑,颜色如漆,属于优质墨,价格不菲。”
安茹不失时机地应对道:“阿拉伯古代大书法家艾布·阿里·穆格莱,专门介绍过‘烟墨’的制作方法:把各种原料放入锅内,把锅置于文火上,将锅内物熬成泥状,倒入器皿内,冷却后即可使用。这位书法家还特别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如:制墨时要有足够的耐心,防止苍蝇等掉进锅内,最好在墨中加入樟脑,这样可以增加墨的光泽和芳香。”
孔正说:“中埃两国都是造纸术的发明国,尤其4000年前古埃及法老时期发明的莎草纸久负盛名,历3000年而不衰,这就是世界上最早的纸,它用纸莎草做成。纸莎草用途非常很广,它长在水下的白茎可以食用,绿茎可以造船、盖房子、编草席和箩筐等,根可以制作香料,有驱蚊蝇、净化空气功效。不过纸莎草最大的功能,还是造纸。”
阿巴提赞扬道:“可惜呀,这种纸的制造工艺已经失传了1000余年……其实莎草纸毕竟粗糙,后来埃及人改用羊皮纸,多数《古兰经》都是用羊皮纸抄写的。此外,埃及人还用丝绸、麻布、棉布等来写字。直到八世纪,中国人的造纸术传到埃及,莎草纸等才退出历史舞台,真正推动世界文明进步的是中国的造纸术啊,而那时候的欧洲还处于中世纪的蛮荒时代……”
安茹抿着嘴唇微微一笑:“最后说说砚,有一次,我应邀到那位女同学的宿舍做客,在她的写字桌上,一方石砚很是惹人眼。她说,在古代埃及,使用砚台的人很多,人们用特制石料制作砚台,工序复杂。砚台有长方形和椭圆形,凡写字的人都少不了砚台啊。”
阿巴提长叹一声:“如今啊,只可惜使用砚台的埃及人已经不多了,沦落为富人或文化人书房里的摆设……”他说着由衷地感慨道,“不过,埃中友好关系源远流长,是一种特殊的关系,牢不可破……我是个当之无愧的幸存者,相对于死亡来说所有活着的人都是幸存者,作为生命,它属于每个人的,但生命面对的是大千世界。幸存者里没有法老,幸存者们也没有创造金字塔,但金字塔让幸存者们赞叹,法老让幸存者们骄傲,北京的万里长城没有幸存者垒上去的一块砖头儿,但它又何尝不是全人类的雄伟……”
会晤气氛友好而愉快。是日,新华社发布新闻:南京市人民法院对组织抢劫埃及领事馆、伤害领事阿巴提案,已经庭审结束,经华东军政委员会批准,正式宣布:判处抢劫案主犯高遐昌、李秀山、成雪融三人死刑,并已于昨日晨将三犯押赴水西门外江东路省心堂义冢刑场执行枪决,从犯章明善等分别被判处五年至十五年有期徒刑……
前线无战事,飚子忙里偷闲在卫生间里正脱了个光膀子擦身子,见孔正背着两只手走过来,就说:“政委,您的脸盆在这里,咱顺便替您打了水。”
孔正也喜欢用冷水洗脸、擦身子,不管春夏秋冬从来没间断过,凡是在他身边呆过的人都知道他有这个习惯。他脱掉上衣,摘掉手表,一边洗脸一边对飚子说:“活儿干得不错儿,要再接再厉啊……噢,忘了,快年底了,政治部搞了个处分局长培训班,你没事儿就跟着一起学学吧。”
飚子停下扑水动作,猛然抬起头,脸上挂满了水珠,惊异地问:“啥?政……政委,您说啥?”
“说啥,说啥……你小子耳朵背呀?”
“咱不去,咱不是处分局长,丢人现眼的。”
“罗嗦!这是局长专门给你争取的,不是处分局长,也享受处分局长的待遇嘛。”
飚子一肚子不乐意,心说弄啥不行非弄个这待遇,老子承认自己没文化,也打算学点文化,可破案有啥好学的?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案子少说破了几百起,没学过不照样他娘的打团伙追逃犯破大案,现在好不容喘口气又要去学破案?啥意思?莫非领导们嫌弃咱啦,看咱不顺眼啦,想把咱打发掉啊,这不是拿村长不当干部吗?他擦干脸上的水珠,撅着嘴唇说:“政委,咱不去……还是把有限而珍贵的名额留给那些积极要求进步的同志去吧。”
孔正拉下脸,瞪他一眼:“胡说!去还是要去的,也由不得你,原因很简单,你是局长钦点的……”
当政委的太了解这帮没受过系统法制教育的分局长们了,他们大多数是穷苦人家出身,从儿童团员干起,没读过几年书,年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都在三四十岁上下,论级别,都在师、团级之间,说起刑事侦查理论,没几个明白,但是论破案擒敌,几乎个个战功显赫,有着丰富的指挥侦办大要案件的实战经验。在孔正的眼里,这帮处分局长都是些刺儿头,自我感觉一个比一个好,认为老子啥血雨腥风都挺过来了还学个啥?纯粹他娘的多此一举嘛。政委孔正早摸准了这帮刺儿头的脉搏,他在给各处分局单位的通知中下了死令:各单位的一把手必须参加,任何人不能替代,想不去也可以,就地卧倒免职。这命令极有针对性,几乎就是专为飚子这号人量身定制的,这样的人在各单位还有很多,得分批分次轮着来,谁也别想偷懒,没点儿硬着子,这队伍咋带?岂能让这帮人给反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