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一期”终于在一片的掌声中顺利结束了。人们也用温暖的“中国红”迎来了这一年的年“三十”儿。
此时，不管是金陵城里，还是偏僻宁静的乡村，到处都流淌着暖暖的中国红，给阴冷潮湿的江南寒冬带来了一股热烘烘的红色风暴。红春联，红福字，红灯笼，红红的压岁礼包烫在孩儿们红红的心窝里。红碳火，红灯火，红焰火，红扑扑的拜年热辣辣地流淌在大街小巷。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个世上，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国人这么痴迷红色，这是因为在中国人的潜意识里或叫意识形态中，红色是红红火火、欢欢喜喜、好运吉祥、富贵福寿的象征。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对生活的热爱，全都倾注到了这火一样的“红”色之上了，红色是中国人的文化图腾和精神皈依。
忙活了一年，孔正让炊事班特地烧了一大盆香喷喷的猪肉炖粉条。在吃喝问题上，他彻底随赵大峻了，逢年过节就这么安排，也没啥新花样，吩咐一下就是喽，肉是公安总队战士自己饲养的黑皮猪，刚刚宰杀就送来了，鲜嫩上好的五花肋条，不肥不瘦还带有脆骨，粉条是公安总队东北籍战士学着拉制的，晶莹剔透，纯绿色食品。
赵大峻在走廊里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香气，一进门儿就嚷嚷道：“报告首长，赵大峻前来报道，请指示。”小李跟在他身后嘻嘻傻笑，冲着菜盆直咽口水。
孔正在认真摆放用餐的碗筷儿，连小李一共才仨人，其实他们喝酒内容已经超过形式，根本多此一举，只是一种心情罢了。他抬头看一眼赵大峻，骂道：“你他娘的咋这么些废话，坐你的吧。”
“首长，有酒吗……”
“没有。”孔正故意给他个没趣儿。
“首长可不兴说瞎话，咱看见酒坛子啦。”
孔正慢慢腾腾地从身后拿出酒瓶，还是个瓦罐，褪了色的圆纸巴上写着“洋河特窖”字样，纸质已经起褶分化，明眼人一看便知贮藏有些年头了，分量少说两斤以上。
赵大峻等不及了，敲着桌子道：“满上，满上。”
小李子动作麻利地撬开罐口的封盖，给局长和政委的酒杯里倒满了酒，没啥客气，给自己的杯子也倒上了。在生活上他和两位首长基本官兵一致了，朝夕相处嘛，又背了这么些年的军用酒壶，一坐下来便跟哥俩似的，在他的心里谁跟谁呀？
赵大峻也知道这小子有点儿骄傲，给鼻子就上脸儿，可又没辙。那年，老山王家坳智斗马司令，解救人质，他赵大峻之所以敢迈出那一步，全仗着小李子手里的绝活，要不然咋整也得等援兵到了再做策划，现在想起来，还真有些大义凛然的感慨。相对于生死之情，小李子耍个娇也就不足挂齿了。望着小李子身上的那些臭毛病，赵大峻不仅不生气，还乐得呵呵直笑，算是把小李子宠到了地儿，难怪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哩。用词儿不准，但意思是那意思。
三人举杯同干了第一杯酒。
赵大峻满眼的红色，自然是满嘴红的慨叹：“别说，从小到大，所见所闻，中国红，在咱们生活中如影随形，已经融入到了每个人的骨髓里。”
孔正接过茬儿：“那还用说？记得咱小时候，每到年三十儿晚上，咱娘都会煮红鸡蛋。晚上八时一过，咱娘就会找来一个三角支架搭在火盆上，把事先挑选好的鸡蛋放进沙罐里煮上。炭火很旺，没过多久，就‘噗嗤’地冒热气。咱娘喜欢大红染料，她说一看见红色所有的霉运都会跑掉。那时咱还小，不以为然，认为那是迷信，不过这些话咱是不敢当面说的，说了咱娘会掴咱一巴掌。鸡蛋煮熟后，咱娘小心翼翼地把染料涂上去。每当看到一大盘红皮儿鸡蛋俏皮地躺在那里傻笑，馋得咱总是流口水。母亲说，小孩吃红鸡蛋，来年就会驱病除灾、大吉大利。长大后，虽然知道那是咱娘的祈愿而已，但现在看到红鸡蛋还是会怦然心动，开始笃信那抹上醒目中国红的鸡蛋能给咱带来鸿福好运。”
赵大峻抿抿嘴谐趣道：“地主家就是不一样啊，别说是鸡蛋，就是鸡毛咱也没沾上边儿啊。”
孔正毫不在意，因为知根知底儿。
小李咽下嘴里的猪肉炖粉条说：“那年，咱大哥背着咱娘和咱大嫂报名参加了游击队，大嫂完婚才一个来月，得到消息后心情很复杂，参加革命是件光荣的事儿，可她为咱大哥的安慰担忧，那年小鬼子实行‘三光’政策，闹得人心惶惶，不过，咱大嫂很坚强，给咱大哥准备了一件红兜兜，用根红绳牢牢地系在咱大哥的脚踝上，咱大嫂说：‘放心的去吧，俺在家里等你……’咱参加革命的时候，咱娘拿来一块红手帕和大红纸包的一撮褐色泥土，嘱咐咱说：要是遇上啥水土不服，就用它冲水喝，要是念家的时候，就拿出包泥土看看。别说，咱一见它心里就特别的温暖……没想到，一块简单红布包裹着的泥土，竟承载了那么重的情感分量。”
孔正说：“没南下前，咱在北京王府井大街碰到了从美国回归祖国的燕大同学，他是来买中国结的。他说，在国内的时候，对中国结不怎么感冒。可出了国，特别是一个人孤独漫步在纽约街头，不经意间看到一条大红的中国结，就陡然发现原来它美的那么扣人心弦，一种难得久违的震撼敲击着灵魂，浓浓的乡愁也暂时得到了慰藉。这次回来，他要买上几条挂在家里。一根红绳，就那么三缠两绕；一种幸福和温暖，就这样编织而成了。”
赵大峻满面红光，点头说：“是啊，生活就应该是多姿多彩的。咱喜欢生活中的多彩，更喜欢多彩生活中那一抹温暖且闪亮的中国红。尤其在冬尽春来的节日里，咱对中国红的青睐更是达到了极致。”
孔正停下手里的筷子，兴致盎然地说：“的确，中国红仿佛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让人无法抗拒。它吸纳了朝阳最富有生命力的元素，采撷了晚霞最绚丽迷人的光芒，蒸腾着熊熊烈火的极温，凝聚着血液最浓稠活跃的成分，糅进了相思红豆最细腻的情感，浸染了枫叶最成熟的晚秋意象……看吧，中国红于心于身，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现在，虽然窗外天寒地冻，但‘家’却温暖如春，没有啥颜色比中国红更适合这个充满爱的节日了！新春佳节里，咱们的生活成了名副其实的红色海洋，祝愿中国人在‘红’的祝福中大胆的往前走，愿中国人的‘红’色生活越来越红火。”
孔正又想起在医院里和阿巴提的那次交谈，不由地感慨道：“能活着就好啊。相对于牺牲的战友而言，咱们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幸存者，余生也就如同日历一般，翻一张少一张，所以，每一个幸存者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为创造生命的奇迹而搏击，并为此而喝彩……”
赵大峻已经被政委的情绪所感染，接着道：“中华民族就是因为有了千千万万个生命的奇迹，才有了不同凡响的意义，才有了上下五千年的厚度，才有了令世界无法磨灭的记忆。一个生命的奇迹是本回忆录，千万个生命的奇迹就是一个时代的文明，全世界共同创造的生命奇迹，人类的每一个生命才会安心与幸福。幸存者要保持记忆，因为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生命往前展望，是没有发生的未知数，它有时并不属于幸存者，属于幸存者的就是记忆。战争是与敌人较劲儿，管理是与自个儿较劲儿。幸存者们应该清楚，奇迹来自于每一个人的人格、良知、品性的提升；每一位幸存者应该清楚，雨露滋润禾苗壮，万物生长靠太阳，请抬起头看一看天上的太阳吧；正在用余生翻揭日历的幸存者们，不管你是官员还是平民百姓，都得对得起上苍，对得起子孙后代，请给咱们的子孙后代留下一份骄傲的记忆吧。”
年“三十”儿的这顿酒，没喝好，因为光顾说话了。
这时，孔正好像想起了啥，骂骂咧咧地问：“哎，我说伙计啊，今儿在市里开会究竟咋说的？你狗日的也不传达一下，当真吃独食呀，咱可有言在先，你小子要是有啥好事儿别瞒着咱啊，否则老子跟你没完。”
赵大峻咧咧嘴说：“嗨，哪儿是开会呀，是分管书记找咱谈话，说啦，等过完了这节，叫咱去市里当副市长，分管政法口子的工作。”
孔正一高兴，使劲儿擂了赵大峻一拳：“操！咋不早说呢？再怎么地今儿这一顿也得加几个菜是吧？来，咱这杯敬你……祝贺你进入市府领导班子，来来来，小李子啊，咱俩一块儿敬赵副市长一杯。”
小李子也是满脸的喜悦，举杯站起来。
赵大峻却没高兴起来，他按下他俩举过来的杯子说：“兄弟啊，咱俩一起从延安走出来，到北京，再到南京，跌跌撞撞地一路走下来，咱这两下子别人不清楚，你狗日的还不清楚吗？论资历没资历，论水平没水平，即便实际能力也是摸石头过河啊，咱一想到副市长的那把椅子心里就惶惶的。”
孔正嘲讽道：“哟呵，啥时候也学会了谦虚？没见你小子胆怯过嘛。”
赵大峻翻他一眼说：“不是谦虚，说实话，咱参加革命就没想过当官儿，要是想着当官儿，咱就没那勇气和马司令谈判了。”他说这话时神情极为实沉。
说的也是，市委分管书记找赵大峻谈话，赵大峻是一百个不情愿，还说了一大堆理由，弄得面红耳赤，强词夺理儿到了狡辩的地步，几乎就是犯上。分管书记是位老机关，从未遇到过这种情景，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刘伯承书记听说后，狠狠地批评了一句：“犹豫啥？这样的干部咱不用，用谁？”一把手为这事儿表这样的态，在干部管理史上还是件新鲜事儿，也让组织部门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然而，在世俗眼里，你赵大峻的脑袋瓜儿有屎不是？人家领导任人唯贤，已经难能可贵了，再说，打小了起你学的就是感恩文化，应该懂得“领情”，此时当行三拜九叩大礼才是啊……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却在那儿啰哩啰嗦地唠叨个没完，好像这世上就他娘的你崇高，不识抬举的家伙，根本就没你这样的人儿。这要是搁在过去，别说狗日的一两银子没花，就是花了银子未必能让你心想事成。想想吧，啊？人不为己能不天诛地灭吗？
这时只练武不问政治的警卫员小李也插上来，他说：“那时别说傻子了，甚至连猪崽儿都有了想法。一只三月龄的猪宝宝，整天吃了睡睡了吃，觉得寂寞无聊活得没趣儿，就想找点事儿做做，于是门子走到玉皇大帝那儿。玉皇大帝听明白猪宝宝的来意后问：干啥呢？猪宝宝挺谦虚地回答说：咱随便。玉皇大帝说：给你几亩桑田吧。猪宝宝一听说叫他当农民，摇摇头。玉皇大帝接着说：那就安排你进大工厂，行不？No，No——猪宝宝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农民和工人都不想干，玉皇大帝一时也没啥好建议，就问：那你想干啥呢？猪宝宝眨巴着小眼睛想了一会儿，拿定主意道：咱想当干部……玉皇大帝张着大嘴巴没词儿了。”他说完，别人没笑，自己“咯咯”地先笑了。
赵大峻拍了一下警卫员的脑门：“尽扯淡！”
孔正知道赵大峻是交心的话，也交心道：“老哥啊，你咋一根筋儿呢？想不想当是你自个儿的事，叫不叫你当是组织上的事儿，你至少得听招呼不是？”
“当干部是一种责任，咱担心挑不了啊……”按照天象学说法，赵大峻的生辰月份属狮子座，热情而自信大方，天生的领导指挥才能，这令他喜欢指挥别人，并具有强大而非凡的组织能力，不过，过分的自信变成了自大，加上固执己见的性格，常常叫别人束手无策。这种类型的人，很容易成为焦点人物，也有脆弱之时，因为他们多愁善感太在乎别人对自个儿的看法，往往因此而不快乐，不肯认输的个性，也是令他自己不愉快的源泉。这不，刚才还高兴着的了，转眼便沉痛了下来。他眼眶里渐渐湿润了，充盈着泪花，“兄弟啊，你是知道咱的，咱娘3岁就死了娘，苦啊，她老人家可是一天也没享着儿子的福啊……”
孔正仰首看天，无可奈何地说：“唉，做这个龟就要驮这个碑，就像你常说的那样：警察这行当，就是一人干俩人的活儿，苦了三代人……即便如此，来世还是当警察。”
赵大峻使劲儿抹把鼻子，忽然不说了，沉吟片刻，转过话题问，“那首歌是咋唱的？”
小李扯下毛巾，给赵大峻递过去。
“哪首歌？”孔正瞪着眼睛问道。关于把老婆孩子从北京接来南京的报告已经以南京局党委的名义起草了，他正打算跟赵大峻报告一声，见他转了话题，只好又放一放。
赵大峻抹把眼睛说：“就是孙立人禁唱的那首……”
孔正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听《解放军军歌》。二战期间，孙立人亲率中国远征军新38师远征东南亚日军，立下赫赫战功，为此蒋委员长亲手给他颁发四等云麾勋章，被罗斯福总统授予“丰功”勋章，英王乔治六世则赞誉他为“帝国司令”，名震全球。老孙还是个文体爱好者，支持部队唱歌以提升士气，当时军中流行三支军歌：孙父所作新一军军歌，青年军从军歌，另一首便是“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孙将军喜欢这首歌的旋律，以至于后来发现八路军已经将它定为军歌，才忍痛割爱停止让部下再唱这首歌了。国民党退居台湾后，老孙因主谋兵变，而身遭蒋委员长软禁。这时，孔正摸出那两只破口琴，甩了甩，用棉袄袖子擦擦满嘴的油腻，双手掌托住，嘴里一含……
当人们的物质需要得到满足之后，就要皈依精神。因为造物主给予人的躯体是有限的，作为补偿，造物主给人以无限的精神。人的躯体的每一个细微之处，都很容易满足，你主观上想不满足，造物主也不允许。造物主以此来制约人对物质的欲望，鼓励思想飞翔。所以，人类在有了果腹的兽肉和蔽体的树叶以后，就开始创造语言、绘画和音乐……可以说，精神是人类最大的财富，在远没有金钱之前，人类就开始了精神的求索。估计，人类最终可能要取消金钱，但毫无疑问的是人类的精神永存。
……在这个世上，总有一种精神，叫人泪流满面；在这个世上，总有一种力量，催人奋勇向前。无私，是人性中一粒耀眼的钻石，是乌云之上光照天下的太阳，更是战胜任何艰难险阻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每个人只需再多一点点儿的无私，便能创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在这片承载了龌龊与美好的古老土地上，新生代人民公安战士的崇高梦想在顽强生长着；在这片承载了痛苦与喜悦的古老土地上，嘹亮的集结号已吹响……东风漫卷红旗，云霄高奏凯歌，一支无畏无私的人民公安队伍正精神抖擞地集结在鲜艳而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下，迈着“唰唰”的整齐步伐，向着灿烂辉煌的未来奋勇前进——
2008年12月初动笔
2009年4月23日第一搞
2009年5月23日第二稿
2009年6月28日第三稿
2009年7月18日交付稿
作者简历：
笔名：末未。下乡插队、入伍当兵，复员从警，长期从事警宣工作，现为南京市作协会员，供职于南京警界。主要作品：长篇纪实《剑啸石城》（与人合著）、中篇小说《自由的代价》、长篇纪实《当太阳升起时，这一刻将载入史册》、长篇小说《背景》及新闻、长篇通讯等。《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是“太阳”系列小说三部曲的第一部，第二部《太阳照常升起》和第三部《鲜红的太阳永不落》将陆续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