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枝不摇,树叶不动,一丝风也没有,闷闷的热。烟叶片像柔软的缎子,泛着金黄的色彩,静静地贴在冒着晶亮液珠的烟杆上。谷子闪开碧绿的叶子,挺着怀孕的大肚子承受热能的洗礼。
热熏得人们流汗,但并不让人烦燥,令人心烦,难以承受。热气中散发着浓烈的芳香,沁人心脾。
党囡坐在冒着火苗的炉子旁,敲打着一把镰刀。这是大柱的,等着割谷子用,她给他先打好。但她却神思恍惚,东一锤西一锤,不该打的地方打一锤,该打的地方锤却打不到。敲打了半天,还没有个刀形。“我这是怎么啦?”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把不成形的镰刀一扔,站起身来,围着火炉转了一圈。觉得无聊,又走到楼上给躺在铺上的爹倒开水……
满德昏昏沉沉地躺着,他的头发已经发白打蔫,像冬天的茅草一样失去了生机;脸干瘪苍白,颧骨高耸着,眼窝深陷下去,眼睛紧紧地闭着,看去就像刚要离开人世的人一样露出一股冷穆的表情。他并没有昏睡,两只耳朵总是听着党囡打铁的声音。正听得出神,忽然锤声消失了……他现在又模模糊糊地听到了脚步声和倒水声。
“党囡……你不是……在打镰刀吗?”他吃力地睁开眼睛望着党囡。
党囡点了一下头:“嗯!”
“咋会……不打了?”
“我……”
“打呀……党囡……”满德咳嗽了一声,抖动着厚厚的嘴唇接着说:“哦……你……好像心里有事。大柱这两天没来?”
党囡点点头。是的,大柱这几天没来,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又不来了,前久他可常来帮她的忙呢,会不会是因为自己脸上的黑斑?她想。
外面响起了刺耳的哨子声……
“外面……吹哨子整哪?”爹问。
“开会!”
“大白天开哪样会?”
“认不得,还给工分。”
“那我也去。”
满德一听说开会给工分,使力撑起身,似乎病立即好了许多一样,那憔悴的脸突然焕发出一丝光彩。
党囡忙按住他的肩膀,说:“爹,你就好好养病,何消专要那两分工分。”
满德听了,又直愣愣地躺下。
党囡坐在爹的铺边,眼睛望对面的木柱子上挂的一块镜子,里面还有她的头影和脸上的黑斑。
突然,楼下有人喊:“党囡……党囡……快去开会!”
她的心里猛地慌了一下,还以为是大柱呢,可是跑下去一瞧,那里是什么大柱……
党囡果然去开会了,而且到天黑了才回来。她肚子里憋着一股气,没有心思上灶煮饭,只是在一口锅里放了米和水,提到炉子上,再拉动风箱……风箱吃力地响着,过了好一会火星子才往炉子里飞出来。炉火也随之伸出了红彤彤的瘦瘦的舌尖,猛烈地舔着锅底……
党囡虽然坐在炉子前,却丝毫没有感到这一切。她的心里想的只是今天的不白之冤:多荒谬呀,村里没斗争对象,竟把她当作了牛鬼蛇神,批斗了一下午。一块黑斑,就是牛鬼蛇神。她默念着。在会上她强忍着,不忍又有什么办法?爹妈给的。可是现在有点忍不住了,儿时因为黑斑所带来的不幸遭遇也在心底形成了一股燥动的岩浆,在胸口冲来撞去。她的额头上流着汗,圆脸绷得像块牛皮一样紧,眼角旁的黑斑生出紫色的光来。
她一忽儿站起,一忽儿又蹲下,一忽儿围着火炉子转,简直有些坐立不安了。当铝锅里飘出第一缕饭香的时候,她从炉子上拎起铝锅,旋风般地上了楼,给爹添了一碗饭放在铺头,然后又风风火火下了楼,抓起一把铁锤往外走……
天上挂着一轮清冷的月亮。小巷弯弯的,窄窄,两边的房屋挡住了月光,显得幽暗静谧。
党囡躲在门后,侧耳听着小巷里的动静,紧紧拎着手里的铁锤。这是白天把她当做“牛鬼蛇神”的冤家的家。她要等他回来,发泄出全部愤怒。
十多分钟之后,小巷里响起了脚步声。她的心立刻一阵狂跳,两眼充了火,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一个黑影闪进了门,她举起了锤,狠狠地砸下去。
只听“哎哟”的一声,黑影倒在她的脚下。
她像做了一个梦,惊慌地喘了一口气,拔腿冲出门外,飞出小巷,瞬间便消逝在夜色里。
她拼命地跑呀跑,只觉得深沉的黑夜旋转着,抖动着,缓缓裹拢而来;幽暗的大地摇晃着,颠簸着,慢慢地陷落下去。她终于上了山,钻进一片松树林子,扑倒在嫫的坟上流眼泪,将跳动的脉搏和有节奏的哽咽传进荒坟堆的极深处,用耻辱的委屈和大胆的举动告慰嫫的神灵。
可是,嫫那九泉之下的冥冥神灵,能知道这个开了许多年空花才结出的桃子,经历了多少雨打风吹,日晒霜冻?人世间的路啊,本来就烟障漫漫呀。
党囡埋头哽咽着,隐隐地好像看到眼前腾起一股青烟,嫫从青烟中露出模模糊糊的面孔,一会儿严峻地看着她,说:“党囡啊,你处罚得对,那人不是好东西。”一会儿又朝她笑,面容是那么慈祥……然后青烟又隐没了,嫫也不见了。
“嫫啊!”党囡猛然间抬起头来,惊呼一声。然而,面前一片苍凉,空气变成了一团混沌的雾。这是感情冲动的幻觉吗?这是心理负荷过重的效应吗?她边想边回过头,又吃了一惊,只见不远处,闪动着无数游动的忽明忽暗的电筒光……
党囡这下如大梦初醒,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那磷火一样的电筒光越晃越近,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野的噪骂声也清楚地听得到了。
她两脚一软,瘫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