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魏公逸史
【原文】
蒋魏公《逸史》二十卷,颖叔所著也,多纪当时典章文物。云旧有数百册,兵火间尽失之,其曾孙芾始捃摭遗稿,而成此书,将以奏御,以其副上之太史,且板行之,传之天下后世,既而不果。蒋公在熙宁、元祐、崇宁时,名为博闻强识,然阅其论述,颇有可议,恨不及丞相在日与之言。其一云:“行、守、试,视其官品之高下,除者必带本官,吕晦叔除守司空而不带金紫光禄大夫者,此翰林之失也,既不带官,不当著‘守’字,故晦叔辨之,遂去‘守’字,为正司空,议者谓超过特进、东宫三太、仪同矣。”予谓行、守、试必带正官,固也。然自改官制以后,既为司空,自不应复带阶官。吕从金紫迁,只是超特进一级耳,东宫三太,何尝以为宰相官?仪同又系使相也,吕亦无自辨之说。其二云:“文潞公既为真太师矣,其罢也,乃加‘守’字,潞公怏怏,诸公欲为去之,议者谓非典故,潞公之意,止欲以真太师致仕耳,诸公曰:‘如此可乎?’曰:‘不可,为真太师则在宰相之上。’竟不去‘守’字,但出札子,令权去之。”案潞公本以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师,河东节度使致仕,入为平章军国重事,故系衔只云太师。及再致仕,悉还旧称,当时有旨于制词内除去“守”字,以尝正任太师也。所谓札子权去,恐或不然。其三云:“旧制,执政双转,谓自工部侍郎转刑部,刑部转兵部,兵部转工部尚书。惟宰相对转,工部侍郎直转工书,比执政三迁也。”予考旧制,执政转官,与学士等。六侍郎则升两曹,以工、礼、刑、户、兵、吏为叙,至兵侍者,转右丞,至吏侍者,转左丞,皆转工书,然后细迁。今言兵侍即转工书,非也。宰相为侍郎者,升三曹,为尚书者,双转。如工侍转户侍,礼侍转兵侍,若系户侍,当改二丞,而宰相故事不立丞,故直迁尚书。今言工侍对转工书,非也。其四云:“杨察为翰林学士,一夜当三制,刘沆以参知政事,富弼以宣徽使,皆除宰相。宣徽在参政下,则富当在刘下,乃误以居上,人皆不觉其失,惟学士李淑知之,扬言其事,遂贴麻改之。”予考国史,至和元年八月,刘沆以参知政事拜集贤相。二年六月,以忠武军节度使知永兴军文彦博为昭文相,位第一,刘沆迁史馆相,位第二,宣徽南院使判并州富弼为集贤相,位第三,其夕三制是已。而刘先一年已在相位,初无失误贴改之说。其五云:“有四仪同:一曰开府仪同三司,二曰仪同三司,三曰左仪同三司,四曰右仪同三司。”案自汉邓骘始为仪同三司,魏、晋以降,但有开府仪同三司之目,周、隋又增上字为一阶,又改仪同三司为仪同大将军,又有开府、上开府,仪同、上仪同,班列益卑,未尝有左右之称也。后进不当辄议前辈,因孙偃有问,书以示之。
【译文】
蒋之奇(字颖叔)所撰写的《逸史》二十卷,大多是记述当时的典章制度和文物。据说原来有数百册之多,由于长期的战乱而全部散失了。后来他的曾孙蒋芾着手多方收集其遗稿残集,整理汇编成这部书。准备进呈朝廷,把副本送往了国史馆,希望能制版刊印,以便传之于世,却没有得到结果。蒋颖叔在神宗熙宁、哲宗元、徽宗崇宁三十多年里,以博闻强记而著名。然而阅读他的论述后,觉得有些方面很值得商榷。遗憾的是没有于丞相在世之日与他商讨这些问题。其一说:“官吏任用时称行、守、试,都是视其官品的高低而定。官员升迁必带本官,吕晦叔升任守司空而不带金紫光禄大夫官阶,这是翰林院起草制书时的一个错误。既然不带官,就不应当写上‘守’字,所以吕晦叔进行辩驳,于是去掉了‘守’字,改为正司空。评论者认为这超过了散官正二品的特进、东宫三太(太子太师、太子太保、太子太傅)、开府仪同三司。”我查考本朝官制,在官吏任用上称行、守、试,都必须带本官,这是严格的规定。然而改革官制以后,情况有变化,既然加司空衔,就不应当再带官阶。吕晦叔从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晋为司空,只是超特进一级。东宫太师、太保、太傅,怎么能视为宰相官呢?开府仪同三司又系为荣誉称号的使相,这一点吕晦叔也没有加以自辩。其二说:“文彦博既为实授太师,被罢免以后,加‘守’字,他很不高兴,朝中一些官员想为他去掉‘守’字,有的人说这不符合制度,文彦博的意思不过是想以实授太师衔退休。有些官员向相关机构询问这样做是否可以,回答说:‘不能这样做,因为实授太师位在宰相之上。’故没有去掉‘守’字,但后来出了一道文书,说暂时去掉。”按文彦博原是以开府仪同三司加太师衔、河东节度使退休,后又起用为平章军国重事,所以系衔只称太师。待他再次退休时,仍然全用旧称,当时朝廷降旨在制书里去掉“守”字。因为他曾实任太师之职。那种所谓出个札子,暂且将守字去掉的说法,恐怕不是这样。其三说:“本朝原来的官制,执政官员的调动,由工部侍郎转为刑部侍郎,刑部侍郎转为兵部侍郎,兵部侍郎转为工部尚书。只有宰相是对转,由工部侍郎直接转为工部尚书,相当于执政官员的三迁。”我查考原来的规定,执政官转官,与学士相同。六部侍郎可升两级,以工部、礼部、刑部、户部、兵部、吏部为顺序,升至兵部侍郎后,可转为右丞,升至吏部侍郎,可转为左丞,然后都转工部尚书,以后慢慢升迁。今天有人说兵部侍郎直接转为工部尚书,这是不对的。宰相原为侍郎的,升了三级,原为尚书的,升了两级。如工部侍郎转为户部侍郎,礼部侍郎转为工部侍郎,假如是户部侍郎,当改作左右二丞。而原来制度中宰相不设丞,所以直接升尚书。今有人说工部侍郎对转为工部尚书,这是不对的。其四说:“杨察为翰林学士,一夜之间起草了三篇制书,刘沆原为参知政事,富弼原为宣徽使,都升任为宰相。按制度的规定,宣徽使位在参知政事之下,那么富弼的职位应当在刘沆之下,有人错误地认为富弼位在刘沆之上。人们都没有察觉这一失误,唯有学士李淑知道这一点,指出了其错误所在。于是贴麻纸将其改正。”我仔细查考国史的记载,仁宗至和元年八月,刘沆以参知政事升任集贤相。二年六月,文彦博以忠武军节度使、知永兴军升任昭文相,位居第一。刘沆升任为史馆相,位居第二,列于文彦博之后。富弼以宣徽南院使判并州升任集贤相,位列第三。所说的一夕三制就是指此。而刘沆在一年前就居宰相之位,当初并没有所谓失误的贴改之说。其五说:“仪同这类机构有四:第一种称为开府仪同三司,第二种称为仪同三司,第三种称为左仪同三司,第四种为右仪同三司。”核对有关记载,仪同三司的设置,始于汉代邓骘。魏晋以来,但见开府仪同三司的名称。北周与隋朝又增上字为一阶,后又改仪同三司为仪同大将军。又有开府、上开府、仪同和上仪同,班排更加低下,未尝有左右之分。作为晚辈后学,不应当总是评论前辈之事。由于我的孙子洪偃问到这些,所以我就将其书写出来让他看。
沈庆之曹景宗诗
【原文】
宋孝武尝令群臣赋诗,沈庆之手不知书,每恨眼不识字,上逼令作诗,庆之曰:“臣不知书,请口授师伯。”上即令颜师伯执笔,庆之口授之曰:“微生遇多幸,得逢时运昌。朽老筋力尽,徒步还南冈。辞荣此圣世,何愧张子房?”上甚悦,众坐并称其辞意之美。梁曹景宗破魏军还,振旅凯入,武帝宴饮联句,令沈约赋韵,景宗不得韵,意色不平,启求赋诗,帝曰:“卿伎能甚多,人才英拔,何必止在一诗?”景宗已醉,求作不已。时韵已尽,唯余竞、病二字,景宗便操笔,其辞曰:“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帝叹不已,约及朝贤,惊嗟竟日。予谓沈、曹二公,未必能办此,疑好事者为之,然正可为一佳对,曰:“辞荣圣世,何愧子房?借问路人,何如去病?”若全用后两句,亦自的切。
【译文】
南朝宋孝武帝曾经令群臣赋诗,沈庆之手不能写字,眼不能识字,孝武帝逼他赋诗,沈庆之说:“臣只是不会写字,请允许我口述,由颜师伯为我记录下来。”孝武帝同意了他的请求,命颜师伯执笔记录。沈庆之略作思考后吟道:“微生遇多幸,得逢时运昌,朽老筋力尽,徒步还南冈。辞荣此圣世,何愧张子房。”孝武帝听后十分高兴。在座的文武大臣无不称其辞意之美。南朝萧梁时,武将曹景宗领兵与魏军作战,大破魏军,凯旋还朝。梁武帝设宴庆祝,并命群臣赋诗联句助兴,令沈约提出赋诗所用的韵字,大臣按自己所得的韵赋诗。曹景宗未分得韵字,面有不快之色,向皇帝请求允许他赋诗。梁武帝说:卿武艺超群,人才英拔,何必在作诗一事上计较呢?曹景宗这时已有醉意,坚持要求作诗。而这时沈约已把韵字分配给了大臣们,只剩下了“竞”、“病”两个韵字,曹景宗听后随即操笔书诗一首:“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梁武帝看后惊叹不已,沈约以及在座参与赋诗的文武大臣也为此赞叹竟日。我认为沈庆之、曹景宗二人未必能作出这样辞意兼美之诗,疑为那些多事的人所杜撰。然而这两首诗正好可以合成为这样一上好联句:“辞荣圣世,何愧子房?借问路人,何如去病?”若全用后两句,也自然贴切。
蓝尾酒
【原文】
白乐天元日对酒诗云:“三杯蓝尾酒,一楪胶牙饧。”又云:“老过占他蓝尾酒,病余收得到头身。”“岁盏后推蓝尾酒,春盘先劝胶牙饧。”《荆楚岁时记》云:“胶牙者,取其坚固如胶也。”而蓝尾之义,殊不可晓。河东记载申屠澄与路傍茅舍中老父、妪及处女环火而坐,妪自外挈酒壶至曰:“以君冒寒,且进一杯。”澄因揖,逊曰:“始自主人翁,即巡澄,当婪尾。”盖以蓝为婪,当婪尾者,谓最在后饮也。叶少蕴《石林燕语》云:“唐人言蓝尾多不同,蓝字多作啉,出于侯白《酒律》,谓酒巡匝,末坐者连饮三杯,为蓝尾,盖末坐远,酒行到常迟,故连饮以慰之,以啉为贪婪之意。或谓啉为燣,如铁入火,贵其出色,此尤无稽。则唐人自不能晓此义。”叶之说如此。予谓不然,白公三杯之句,只为酒之巡数耳,安有连饮者哉?侯白滑稽之语,见于《启颜录》。《唐艺文志》,白有《启颜录》十卷、杂语五卷,不闻有《酒律》之书也。苏鹗《演义》亦引其说。
【译文】
唐代白居易于正月初一把酒吟诗说:“三杯蓝尾酒,一碟胶牙饧。”又说:“老过占他蓝尾酒,病余收得到头身。”“岁盏后推蓝尾酒,春盘先劝胶牙饧。”据《荆楚岁时记》说:“胶牙,是取其坚固如沾胶之意。”而蓝尾之意,人们则不大清楚。《河东记》里记载,申屠澄与住在路边茅舍中的一对老夫妇及小女环火而坐,一老妇人从外面提着一壶酒进来,对申屠澄说:“因为你冒着天寒而来,请先饮一杯。”申屠澄拱手辞让说:“礼应是主人先饮,最后才轮到我,当婪尾。”这里作婪尾,大概是把蓝字写成了婪字。当婪尾,意思就是聚会饮酒时轮在最后面。叶少蕴所作的《石林燕语》中说:“唐朝时所说的蓝尾,意思多有不同。蓝字大都写成啉字,这可见于侯白的《酒律》一书,书中说聚会饮酒,轮流一圈,坐于末位者须连饮三杯,称为蓝尾,这大概是因为坐在末尾的人要轮到最后才喝,酒轮到他要经过一段时间,所以连饮三杯以表示慰意。有人说啉是贪婪的意思,还有的说啉即就是火禀,就像铁块放入炉火中,让其特别出色,这纯属无稽之谈。由此可见,唐朝时的人们也不明白蓝尾的意思。”叶少蕴的看法便是这样。我认为并非如此,侯白在《酒律》中的连喝三杯的说法,只是喝酒时的巡数,哪里有别人喝一杯而自己连饮三杯的呢?侯白滑稽之语,见于《启颜录》一书。《唐书·艺文志》里录有侯白的《启颜录》十卷和《杂语》五卷,不见收录《酒律》一书。而苏鹗的《演义》里也引用了叶少蕴的说法。
欧阳公辞官
【原文】
欧阳公自亳州除兵部尚书知青州,辞免至四,云:“恩典超优,迁转颇数。臣近自去春由吏部侍郎转左丞,未逾两月,又超转三资,除刑部尚书。今才逾岁,又超转两资。尚书六曹,一岁之间,超转其五。”累降诏不从其请。此是熙宁元年未改官制时,今人多不能晓。盖昔者左右丞在尚书下,所谓左丞超三资除刑书者,谓历工、礼乃至刑也。下云又超两资者,谓历户部乃至兵也。其上唯有吏部,故言尚书六曹,超转其五云。
【译文】
欧阳修自从在亳州官拜兵部尚书知青州以来,先后有四次上书奏请辞官。他在上书中说:“承蒙皇上特恩厚遇,数次升迁,臣自去年春天由吏部侍郎转为左丞,没有超过两个月,又越三等,官拜刑部尚书。今任期才过一年时间,又越两级。尚书省下属有六等,官员的晋升,是严格按照工、礼、刑、户、兵、吏的资历和顺序进行的,而臣在一年之内,连续越级五等。”针对欧阳修的多次辞官奏请,朝廷累次下诏不批准他的辞官请求。这是神宗熙宁元年未改官制时的事情,今天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一情况。本朝过去授官制度规定左丞右丞位在尚书之下,欧阳修的奏书所说的左丞越三等为刑部尚书,就是说没有依次经过工部、礼部尚书而直接转为刑部尚书。后面又说越两级,就是没有经历户部而直接转为兵部。兵部以上就只有吏部了,所以欧阳修在上书中说自己在尚书六等中连续五次越级。
南北语音不同
【原文】
南北语音之异,至于不能相通,故器物花木之属,虽人所常用,固有不识者。如毛、郑释《诗》,以梅为楠,竹为王刍,蒌为翘翘之草是矣。颜师古注《汉书》亦然。淮南王安《谏武帝伐越书》曰:“舆轿而隃领。”服虔曰:“轿音桥,谓隘道舆车也。”臣瓒曰:“今竹舆车也,江表作竹舆以行。”项昭曰:“陵绝水曰轿,音旗庙反。”师古曰:“服音、瓒说是也,项氏谬矣。此直言以轿过领耳,何云陵绝水乎?旗庙之音,无所依据。”又《武帝纪》:“戈船将军。”张晏曰:“越人于水中负人船,又有蛟龙之害,故置戈于船下,因以为名。”瓒曰:“《伍子胥书》有戈船,以载干戈,因谓之戈船也。”师古曰:“以楼船之例言之,则非为载干戈也。此盖船下安戈戟以御蛟鼍水虫之害。张说近之。”二说皆为三刘所破,云:“今南方竹舆,正作旗庙音,项亦未为全非。颜乃西北人,随其方言,遂音桥。”又云:“船下安戈戟,既难厝置,又不可以行。且今造舟船甚多,未尝有置戈者,颜北人,不知行船。瓒说是也。”予谓项音轿字是也,而云陵绝水则谬,故刘公以为未可全非。张晏云“越人于水中负船”,尤可笑。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