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都不喜七月,尤其厌恶七月的炎炎烈日。
而晋棠不喜七月,是因为七月里有个异常忙碌的十五。
人间中元,阴气大盛,也称鬼节。
地府中能转世的魂魄都争相排了次序勾对名姓,好去人间享用香火。
可忙坏了一行鬼差,个个脸色发黑。
晋棠的职司是与黑无常一道勾魂索魄。
乘了夜行舟,一船一船将往生之人的魂魄运回地府。船头一面招魂的旗帜,冥河风大,吹得猎猎作响。
这船上,并不是所有人都甘心赴死。能活到年入耄耋之人,多半是行了几世善举,得了阴司恩典照顾的。寻常死前有业未消,有缘未尽之人,转世之后仍得继续消业,尽尘缘。
阳寿未尽的屈死之魂,或转世,或还阳,因人而异。晋棠从未询问过半句。
“晋棠,崔判寻你!”
“崔判?无救大哥,你大约是弄错了,我与他又不熟。”
“他寻你自然是急事,快走吧!”
“可这船……”
“你安心去,谢必安已在路上,他来替你!”
黑无常首座大名范无救,与前任白无常谢必安被称为无常二爷,俱是功力深厚之辈。地府无常众多,出名的便只有这二位,如今加上一个晋棠。
晋棠先天上胜了一筹,修罗魂魄天生克鬼神阴物。
崔判身居阴司四大判官之首,乃是晋棠顶头上司。
忽听得有人喊她,四顾又不见人影,镇魂碑后鬼鬼祟祟的,可不就是此刻不曾当职的日游神么。
“你也有事?”
“呸呸呸,哪个有事找你无常了!”日游神满嘴满脸嫌弃,“前儿个找你借钱你都不给,害得我赌资没回本,全被那谢必安给吞了去,你们无常仗着头脑好使,欺负我个老头子当我不晓得?”
晋棠赶着去崔判府上,哪里有空搭理他:“让让,借过。”
“哎……等等,等等!”
“究竟何事?”
日游神眯着双眼搓了搓手指。
晋棠极不耐烦地扯下腰间锦袋,朝他扔去。
彼岸花未开,绿叶葱翠欲滴,是这唯余黑红二色的地狱中最夺目犯禁之景。
左岸游魂朝一端飘去——往生尽处,奈何桥,孟婆汤,忘却前世,重入轮回。
忘川右岸府邸林立,幽暗,庄严,门前镇鬼神兽令人心生惧意。
“崔判,你寻我?”
崔钰搁笔起身,从案上一叠文书里挑挑拣拣,翻出一张,捋着胡须:“你瞧一瞧。他要见你,也不知是福是祸。”
晋棠性子又闷又倔,崔钰怕她一个不耐烦,得罪了上神。
递到晋棠手中的,是一纸邀约。
“中元子时,忘川河边一叙。”署名柳诏,笔锋气势逼人。
子时……地府游魂最多,尤其是忘川一带。
她习惯早到一刻钟,故而不到子时便已在奈何桥边。
身旁孟婆舀起一碗又一碗汤,游魂从桥边排出三里地。
忘川河水静静流淌,无声无息,不知年岁。
她是地府无常,勾魂夺魄手段狠辣,见惯了人之将死百态,见惯了十八层地狱里各处惨无人道的刑罚,也见惯了悠渺无物的死人魂魄在地狱里听着上上下下惨叫之声惶惶不可终日。
——能走到孟婆面前领汤,得以转回人世的,都称得上一个“善”字。
阎王对“善”这一字其实很是宽容,只需在阳间为人时不曾做大奸大恶之事,不曾违碍有道者修行,便算得上“善”。
“扬州廖春梅,竟敢从你马面爷爷手底下潜逃,看爷爷不治你!”马面人形的鬼差手中钢叉毫不留情,当心扎入女鬼脊背。女鬼被钉于地上凄厉嘶吼,渐渐竟不再动弹。
听着这名字,晋棠回头,正瞧见这一幕,不由得感叹真是有缘,偌大一个地府都能遇上!
原来这位叫做春梅的女子已被转到了第四殿,宋帝王以奴仆负家主之罪,判了她七日刮骨之刑。廖春梅是时并未上陈不服。
七日刑毕,马面押解一干人等前往第五殿待判,途中一时不慎让她逃了出来。
晋棠摇摇头,地府如此之大,又是遍地鬼差,一个小小女鬼怎能逃得了。
忘川河畔不过半刻又恢复宁静。
一盏河灯,载着幽幽烛火从上游漂来。不止一盏,第二盏,第三盏……眨眼间,河面已璀璨一片。
青衫女子站在桥上,水面影影绰绰,倒影从一人,变成两人——柳诏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
“灯做得不错。”晋棠状似赞道。
“是么,路上买的。”他笑,不忘补充,“扬州花灯最好。”
晋棠站得无趣:“你邀我来此,就为了看河灯?”
“自然不是,我还留了几盏,准备让你亲手点上,放于河中。”抬手间,灯烛尽在他掌中,
“今日乃中元节,忘川空空荡荡,不太应景。”
晋棠想起一事,急急唤住他:“慢着!忘川河边、奈何桥上都是要去转世投胎的魂魄,孟婆怕人间之物惹起鬼魂对前世眷恋,流连桥头不去,故从不许我们放灯的。快些收起来!”
话音刚落,孟婆已挽起袖子冲出来,气势汹汹沿着河岸寻找:“哪个小兔崽子放的河灯!”
晋棠眼尖:“快走!”
抬脚走得飞快,柳诏被她拉着奔出忘川地界,右手上还挂着一串灯。
回头远远望去,鬼魂三三两两围聚桥边,毫无秩序。孟婆捏着她舀汤的勺子,急得直跳。
“原来你怕孟婆?”
“也并非怕,只不过不欲添麻烦。”孟婆话多,晋棠最不耐她絮絮叨叨。
“今日之事……我欠缺考虑。晋姑娘若不嫌弃,随我看看夜景可好?”
晋棠并不认为他有失当之处,也不愿在此等忙碌时节离开地府,遂摇头:“今夜地府公务繁忙,恕晋棠不能招待阁下。”
逐客令?
柳诏有些纳闷,如何就被下了逐客令呢?望着青衫女子远去的背影,他摇了摇头,决定暂且鸣金收兵,回去睡上一觉,明日再战。
七月十六,中元节第二日晚上。
夜风清凉,吹起一亭青帐。
耳畔是忘川分支流水轻吟,细微,清脆。
河底的怨魂早已躲入污泥中潜藏,不敢对这位大人有一丝一毫惊扰。
晋棠躺在亭子里,闭目休憩。
随风飘入一声:“晋棠大人。”略显女气,却又分明是个男子。
苍白的面上些许不耐:“何人?”
“第七殿黑无常承孚,求见晋棠大人。”
“何事?”
承孚跪于亭外,小心翼翼:“大人排定的轮值,属下……”
“直说无妨。”晋棠语态难得温和。
“属下本不该有异议。”七殿黑无常修为不高,眼框底下泛着修炼不到家的青黑死气,抬眼时显得森然可怖,“只是因些许私事……恳请晋棠大人恩准,将属下调往第一殿。”
晋棠睁开了双眼,望向亭外:“第一殿刚煞之气甚重,凭尔区区修为,自寻死路。不准。”
“大人等一等!”承孚直起脊背,“属下承蒙大人垂青,入得鬼道,当为大人鞠躬尽瘁肝脑涂地,然生于世间,有恩当还,有仇当报,属下在阳间的仇人如今下了第一殿,不去看一眼,此心无论如何也不能静!”
“你入鬼府区区数十载,如何能将前尘记起?”
“属下前世乃是凡人,凡人在世不过区区数十载,大人乃修罗转生,与我等自然不同。属下想看看害我与殷娘至此的仇人如今是何下场……”
“准你半月假期,但只许上至第十殿。”
“多谢大人!”
能在最后一殿,看到仇人最终下场如何,也当无憾了。
晋棠弯腰摘下几丝碧草,轻飘飘投入忘川水中。仇人啊,人活于世,总会有些难以释怀的事……兴许我也有呢,你们说是也不是?
忘川水如回应般翻起几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