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这里的一天等于外界的多少时辰,我只觉得天暗了又明,明了又暗,浑浑噩噩间竟有种被人遗忘了的感觉。
也许真的是被遗忘了也未可知,我在心里自嘲的同时也暗暗发誓,若有机会再入轮回,即便不能名留青史也要遗臭万年,反正不能再如现在这般憋屈就是了。
突然,一阵地动山摇,我紧张地四下张望,却看到打远处跨来一个山岳般高大的巨人。
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会丧命在他脚下,因为此刻,他已经走到我的身前,而我也已经能看清他鞋底的纹路了。
虽然已经将自己视为一个死人,但我却委实不想这么死,因为我不能确定,当陆压道君看到我被人踩扁的尸体后,会看在死者为大的面子上,帮我掩饰真正的死因。
要知道,这三界中还没听说哪个仙人是被踩死的,我虽想留名三界,却并不愿以这种方式。
“咦?”
大概是我的心声被上苍感知,这巨人在发出代表疑惑的单音节后,竟然将脚挪偏了几分,险险的避开了我。
我松了口气,在心中默念了几遍无上天尊、无上天尊……
光线忽的暗了下来,一张不知放大了几倍的面庞呈现在我眼前,那一管鼻子大概与我同样高矮,此刻正凑近我轻嗅着,其左右是两只镜面一样闪亮的眼睛,那中间隐约映着什么,可惜被其上飘飘荡荡,仿佛女子秀发的长眉遮住大半,让我看不分明。
如果此刻能发出声音,我相信这方世界都会被自己的尖叫声吵醒,因为面前这个巨人不是别人,竟是与我渊源颇深的季蔼……不,准确的说是太上道祖。
太上道祖轻嗅够了,对着我展颜一笑,如果不是此刻的处境太过诡异,我也许还能生出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哎,我也不知自己“他乡遇故知”的欣喜,为何独独对眼前人如此吝啬。
“小小荀草竟有了几分灵性,遇到了本尊也算是你的机缘,跟我走吧。”他说着,完全不顾我心中的谩骂,一把便将我连根拔起。
为什么要说是连根拔起呢?因为我已从他镜子般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样子。
就像他说的,小小荀草,不能开口说话,自也没有反对的权利。
脚下一阵生疼,紧接着我就与其他不知用途的草药一起,被扔到了充满泥土气息的布袋里。
若是此次大难不死,管你是季蔼还是太上道祖……,我在心中发誓,如果这次能活着出去,必要千百倍的报今日之仇。
太上道祖边走边打着喷嚏,嘴里还喋喋不休的念叨着什么,而我则在“地动山摇”中煎熬着,又一次体会到自作自受的感觉。
不知走了多远,突然一道清润的男子声音传了过来,“长济见过太上道祖,道祖这是要去古灵山?”
我透过半敞的布袋口向外张望,就见一个水蓝衣衫的青年,自不远处徐徐而来,他面目柔和,神情恭敬中透着几分亲热,像是对待自家叔伯。
太上道祖似是与这人极为熟络,没有等他真正行礼就大步迎了过去,“真是巧了,在此遇见你也省得我辛苦走那迷雾幻阵了。”
我看着来人越来越清晰的面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皮相虽也算得上乘,可在美男齐聚的天上界却谈不上出众,真正让我惊异的是他头顶总起的两只龙角。
看那龙角飞扬的姿态,恐怕还是嫡系传承,可这五百多年间,我却并没听说长济这个名字,加之这人通身都散发着与绪隐极为相似的气息,就算我再迟钝也能猜出,他修习的并非仙法,而是……妖法。
沁凉的空气钻入布袋里,惊得我一个激灵,叶片簌簌发抖。这太上道祖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在这个人人急着撇清关系的时候,他竟还敢与妖族这般亲近,若是被有心知道,恐怕……
我这里胡思乱想着,那里的两个人却毫不知情,仍旧无所忌讳的高谈阔论着,什么天帝又添了一女,什么蛟太子与侍女私奔,零零总总,像是热衷于八卦的市井妇人,听得我一个头两个大。
行走带起的震动终于停止了,我再次向外张望,就见面前出现了一座耸入云层的千仞神殿,殿檐被日光笼罩,隐隐流转着七色宝光,让人不由得生出膜拜之心。
太上道祖与那叫做长济的龙族青年走上近前,原本书声琅琅的塔中便霎时喧闹了起来,一个个或顶着角或甩着尾的少男少女,争着往他二人身边凑,像些讨糖吃的孩子。
我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就觉得身体一轻,已是被太上道祖从布袋中取了出来。
他像是个衣锦还乡的暴发户,将一株株灵气逼人的花草当成礼物松了出去,也不管是否熟识,凡有人上前见礼便就人手一份,我也毫无例外的成了礼物之一。
粗暴的大手换成了白玉般柔润光滑的小手,这本应是件开心的事,可看到小手的主人我就笑不出来了。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何涂灵会在这里,而她边上那个不苟言笑的少女,又为何与绪隐容貌一样?
“这太上道祖忒是小气,就拿这些花花草草唬弄我。”涂灵在太上道祖走后,嘴角的弧度立刻耷了下来,瞧也没瞧的,将我顺窗一抛,自己则盯着身边少女手中的蟠桃打量。
我顺势飘下,在三月夹杂着寒意的春风中凄惨落地。
此刻,身体虽然疼痛,但心中的震撼却尤胜一筹,只是可惜,没人注意到一株荀草的异常之处。
由于第一次做花草,没有经验,所以落地时就难免狼狈,如今我脸朝下的趴在地上,目所能及处便只有身下一捧黄土。
不知这种姿态维持了多久,直到一阵如兽群迁徙的震动渐近,我才有幸借助震动与微风翻了个身,对着看腻了的碧蓝天空继续发呆。
彻夜的沉思让我想明白一件事——自己真的很傻。
不管曾经是谁,但目前自己的身份只是一株荀草,与仙族女子羹汤中,那些滋养容颜的荀草并无不同,不能说话,不能行动,同样也不能缺了水土的供给。
被晾在外面一夜有余,我已经感觉到身体各处机能的丧失,这应该就是将死的信号,而我却直到方才还在纠结事情的原委,这份傻真是傻得可爱,傻得别具匠心。
我默默在心中将自己好一番夸奖,然后闭上了眼,体会着又一次兽群迁徙的震动——到开课的时辰了。
“阿娘,你瞧这株荀草都晒干了。”一个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响起。
由于这几日被一大群小屁孩闹得头疼,我便对这说话之人没什么兴趣,闻言只是在心中暗暗鄙视他大惊小怪,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莫要捡它,小心弄脏衣裳。过些时日便是女娲娘娘诞辰,咱们族中有事不道贺,本来就失了礼数,现在提前来拜见女娲元灵,你若再仪容不整可就真的说不过去了——乖,若是喜欢,阿娘回去便让人种几株。”这次说话的是个女子,她语气温和,极具耐心的哄着孩子。
这种温和的感觉本应是让人舒心的,我却莫名的腻烦起来,但不及我多想,身子便就一轻,就听那女子焦急道:“徊儿!你别跑,小心摔了。”语速虽急却是关切大过责备。
我一惊,“唰”的睁开眼睛,只见剧烈的颠簸中,一个十一二岁少年正对着我笑,那笑容干净得让人自惭形秽。
仿佛一道闪电在脑海中划过,妖族、女娲神殿、涂灵、绪隐,以及少时的经徊,我觉得自己大概要在一波强过一波的震撼中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