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诡谲的世界，你喜欢谁，就跟与魔鬼打交道一样，全在于你了。一个诗人，他浮现的表象常常使人产生这样的一种感觉：神经质、好吹、自以为是，而且永远是一副与世有仇的面孔……人类就是这样，将诗人的灵魂一分为二，一半赞美，如果读不到其诗作，感觉就空虚，大骂诗人无能。另一半在他们享受尽了诗人提供给他们的精神大餐后，又无以复加地嘲笑诗人是疯子，大脑有问题的，浑身上下充斥了一股酸儒气息。这是不公平的，极不公正的。读者虽不如球迷那样喜新厌旧，心态捉摸不定，但读者倘若真的是作家诗人们的上帝的话，文学存在的可能性不是迎合，就是粉饰生命。当作家诗人的创作，仅仅是为了取悦读者，为“上帝”的口味，打通市场多赚几块人民币，那作家诗人最大的亏损就在于失去个性，丧失个性的文人纯属一个文学乞丐和文学叫花子。不论是小说，还是诗歌，我们的很多自诩为流行刊物的诗刊小说选刊，刊发出来的作品几乎是一个模子里捏造出来的，可那些编辑老总们却大大咧咧地说：“这是我刊的特色。”这就难怪某些历史悠久的诗歌刊物除了几个替别人擦屁股提破鞋的诗人捧场外，读者买来一读就不屑地丢开了。这是读者不买账，还是诗人自个不争气？当然，话又说回来了，作品是自己在写，怎么着都以自己为主人，我们实在无可厚非，谁叫你是读者呢？文学创作并非绝对的神圣，它同人类生存的其他劳动一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虽然它是灵魂悲欢恩怨之后的产物，但它也是“人”自己的。只要是人类自己为自己所创作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普通的。否则，我们只能面临一大批紧绷着臭脸孔，自以为神圣、高尚、暗中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会自我装潢、沽名钓誉的小丑或骗子。我们造的“神”已经让我们哭笑不得和吃尽了苦头，而一窝蜂的造“神”，影视的、戏曲的、歌坛的、文学界的......造“神”，你说让人恶心不？所以，文坛寂静一些，冷寒一些，孤独一些，纯粹一些，独特一些，我想应该是好的。文学本身不会不景气，只有人的精神和心态会出现不景气、不争气的时候。我们需要文学的良知，一个没有肮脏与阴霾的环境，像美要求的那样！阿鲁耶达，读过我的这些文字之后，想必你已对我的这位诗人朋友有了初步的轮廓，如果感觉上仍是模糊的话也不打紧，如果太明白太清晰了，就失去了吸引的美了。他是一个好人，虽然外形上的豪迈掩饰不了内心的某些脆弱，但仍是一个耿直而灵气十足的好人。如果有机会，我会将他介绍给你，因为他是我们共同的朋友。
十一
空气潮湿。洋槐树间的蝉儿，开始了它们闷热的尖啸，它们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使小镇热得有些麻木了。树们的绿，浓得发黑，裹在团团热气里，这热也黑了。石头发白，像沸水烫过的死猪被剥光了毛的皮。一群苍蝇快活地盘旋着，停在睡者的鼻上，落在一只蔫然的水牛的眼睛边缘，人与牛都懒得动弹。在一块平地上，一只狂躁的杂毛狗和一只猫凶恶地战斗，猫的粗气，像一阵滚动的热浪……我躲在唯一的马边河里，绕开尘世的一切景象……水！水！！我在水的中央，在水的血管里，在水的睫毛上，在水的耳朵里……我的视听神奇无边，我的逃避充满了欢快……感官的快乐获得了满足，世界就在意念的过程中清晰起来。在水里，蝉们的喧嚣成为妙不可言的音乐，树们获得黑绿、获得了充分的质感，桥上的行人像飞天在起舞，那匹老白马来自绢本画的素洁（一定有一些色彩在它身上生命里被分解、被泼在稳定的意象里。），在我胸腹间触摸的鱼，你们可看见了我的心脏在和你们说话？啊，水，这异乡人的眼泪……
在水中呆得太久，我的感觉又被拉回到现实世界。上岸后感到不对劲，一个劲地哆嗦，肌肉发紧，里外都凉透了。我似乎成了一个无法成立而又让我心悸的谜语。我急需上床休息片刻。我能不能使在水中的兴奋在别样的疲惫中得以延续？我能不能在水温极低的欲望中完成一场绝佳的睡眠？我在歌唱中哆嗦着，在随之而来的忧伤里望着这流浪的异乡……在床上我依旧很冷。曲批在我身上搭了两层厚厚的棉被，说出了汗就好了。想来真是好笑，外面湿热，而我却要加被取汗，就像我要来这异乡寻找爱情，而你说即使在都市，爱情也在我身旁的，我的阿鲁耶达。睡过去了，世界就成了梦，而此时我已经没有了梦……
醒来时，窗户外面的天色已暗了下来。一丝风从窗口溜了进来，我掀开厚厚的棉被，赤条条的身子如淋了水一般，风一吻，那种舒畅到骨髓的感觉简直让人体会到了什么是快感。有时，真的有很多时候，不用思想，不以该死的精神，单凭肉体，你就能发现生命和它纯粹的美。肉欲向来是自视高贵和儒雅的人士所不齿的，可尘世中的肉体凡胎，谁能熄灭欲望之火的焚烧呢？青春的弹性的肉体，一丝不挂地呈现出生命的本质，原来这么一副躯壳，它的能量是这样的神奇伟大，难怪多少饮食男女会为另一个人而放弃所有。肉欲的光辉照亮了心灵的焦渴，精神的饥饿，生命的原因就在这里。阴暗的山中的青春，黄昏的小屋里的肉体，一脚踢开了羞耻和道德，它们像一个根本就不懂世俗的幼婴的圣体，在时间的抚摩里圣洁，每个毛孔都张开了神圣的召唤，像夜晚贪婪的嘴吞汲上苍降下的甘霖，回报给我们一个清凉如水的一夜欢乐。年青真好，即使它一动不动地躺在某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即使被爱情抛弃，被一切感觉的迟钝所忽视，它也在它既定的生命轨迹中生机勃勃地远行，在沉浮中坚持自我的直觉。年青拥有的善念，是一生中之极致，它远离了阴谋，告别了无知，扔掉了陋习，丢开了疑虑，不屑与世故圆滑为伍，拒绝与铜臭相提并论，厌恶与成熟共进晚餐，它只有一种善意：用蓬勃的笑容报答上帝的恩赐。这个善念使垂垂老矣的人们沉湎在他们青春最后的那些亮色里，静坐在天光里，在无限的回忆中追随生命的脚步。青春的个性像阳光洒在脸上，粮食进入内心。它渴望欢乐和痛苦，仁慈与残酷的游戏，它所希望得到的一切都出于本能。它不会为追求幸福而改变当初的急切，也就是说，它不需要打肿脸充胖子，或怀着孕充当处女，或在脸上涂上厚厚的脂粉，为一句谎言而强作镇定的形象！青春还未降临人世，或者说它还只是细胞的时候，就已经躁动不安地向世界宣言：我美丽而不讲价钱！谁能真正相信并且接受那种失去年轻的肉体，而坚持年轻的心态来平衡自然法则的理论呢？即使这样的人如何坚持内心的褒贬，但面对越来越萎缩的肌体和迟钝的行为，那为恢复青春的雄心又能维持多久呢？人生最美之时，就在于肉体与心灵共同年轻的时光；当它们成了记忆，殚精竭虑的激情、欲望、快乐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善念。
一个垂死的老妇人被一名中年男子的话所激活，她感动于这一瞬间的勇气，重新焕发出生存下去的迷人的光彩。很简单，中年男人的表演只不过是一句动人的谎言：“哦，亲爱的，你今晚看上去真是美极了，我是第一次见到你，就像见到了我的初恋一样。你看上去年轻了三十岁，呃，对了，就跟你三十年前一样的美丽！不知你能否赏光和我共舞一曲？”谎言的力量在我们这个离奇荒唐的世上往往比真实更有神奇的效果。中年男人的表演其实是很拙劣的。但他的谎言这时候充满了美感，饱含着善意，它比同样充满了善念但却冰冷的、无懈可击的真实更有“扶伤镇痛”的作用。医生的职业素质大都是如此。我们是否愿意拥有这样巧妙的职业的微笑、职业的谎言与职业的善念？
在极端爱美的女人和绝症患者面前，他们收到的礼品大多是这些有用的谎言的东西，不同处在于：女人明知是谎言却乐意接受，绝症患者则往往是被懵着而已。
对青春来说，谎言是爱情的乳母，善念是初恋的回忆。对亡者来说，谎言是放在墓前的一束鲜花，善念是石碑上无字的月光。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不，我是被一种神秘的浮力浮着，漂泊在夜之将至的昏暗之中。我的肉体仍充满了对空气、尘粒、电光、风声、月光的强烈的感知，它幽静、恬淡地漂游着，内脏健康，骨头恰到好处地连接着肌群，血管仍然畅通，血液不再为有细菌的侵入而加速狂奔，十指很美，虽然我暂时看不见它们，使它们同心脏有真切的相连。它们可爱地停止在大腿的两侧，不用为文字的组合、线条的交接、琴键的枯涩、扣球的弧度、姿态的造型、肉体的敏感部位、生存的机遇、拳头的硬度而操劳，它们在黑暗的天边出现，安然地沉寂着，依然是顺水游走的孤舟上，那两只桨板。肉体在漂流，如在空中，如在水中，如在血液的激流里，啊，是不是灵魂终于出现，在自由之中漂流？那肉体又在哪里呢？灵魂在何处落脚？究竟是灵魂脱离了肉体，还是肉体逃离了灵魂？是不是肉体存在，灵魂就销声匿迹？换句话说，只有肉体死亡，灵魂才成立？
生命不死，生命就将永远寂寞？谁在生命的边缘这样诉说？没有经历过死亡，死亡不是一场经历和过程。死亡在死亡的那一刻成为生命。青春不是形式、言语，它只通过快乐和对肉体的领悟而感觉到时间的存在。时间的生成就是时间的结束，它是一种死亡了的感觉对生命的延留。死亡是什么？死亡只不过是冷却的青春，它通过肉体的毁灭而肯定生命的存在。
我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赤裸的肉体上和我做爱，热胀难耐的冲动使黑夜战栗起来。没有什么行为能像做爱一样使人集中了人最精湛的快乐和能量如此专一地享受生命的馈赠。它热情，充满了甜蜜的疼痛。它简洁，不就两具褪去了遮羞布的年青鲜亮的肉体吗？它空灵而飘逸，思想的理性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肉体和无尽的愉悦。据说人类解决精神困惑的办法有三：一是信仰，一是毒品，三就是做爱。信仰太玄，毒品是自掘坟墓，唯有做爱人人皆可。一次做爱远远不够。那种吹嘘只要占领某某灵肉一夜就可以去死的人，在诗意缤纷的感觉了学会了怎样用美和肉体做交换，这是文学的一大功能。欲望最容易产生借口，它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做爱本身就是一种秘而不宣的欲望，两性相悦，只不过是无法抑制欲望罢了。
没有哪一个傻瓜愿意在床上讲授伦理道德，剖析贞操。在讲坛上讲授道德的热不是傻瓜，就是骗子。我们抵抗不了我们的肉体，就像我们永远会遭受病痛的残害一样。如果我们高尚得连正常情况下的做爱也要嗤之以鼻，也要斥为肮脏和污秽的话，那我们只能无奈地说：人老了。
我感受到了我正值年轻的肉体，和我一同唱着生命蓬勃的歌曲，它坦荡地与木床紧紧地贴在一起。啊，床，我们最早的棺材，是它把我们送到坟墓里的，而在无边幽深的坟墓里，我们躺在密封的船上，在未知的大海上漂泊。我想起了那些进行人体画创作的时光，面对一个活生生的没有衣服概念的人体，我不能否认，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自以为在脑中装满了精神和审美的人，都会在打稿阶段心绪产生异样。要用双手把一实体挪移到画板上去，你的眼睛所搜索到的信息三分之一给了双手，三分之一给了大脑，三分之一给了性欲。我从来就不相信那些画家在面对人体时会心若止水。此时，肉体的诱惑超过了审美情趣，同时也加深了我们对审美的感知。肉体所有的线和面都极佳地糅在一起。我不是我的制作者，我只不过是我现在的审美的占据者。肉体和大脑思维成了“我的我”这样的载体，渴望做爱，渴望在做爱之后去“演戏”：去爱人与被人爱，去恨人与被人恨，去吃粉笔灰，去更远的地方做倾情的旅行。总之，是我的青春暂时还美丽的存在的理由。我从不为肉体而难堪，这就是我喜欢米开朗琪罗的原因。我不喜欢罗丹，也不喜欢毕加索。米开朗琪罗用他的刀和画笔结构的人体向我们证明：“灵与肉的完美结合只存在于对生命的无穷想像之中。”
啊，维纳斯，你残缺的手臂的“性”的欲望，让卑贱的人类为美为受着“复原你的双手”、赞叹你的肉体、在梦境中拥抱你冰一样的美的无尽折磨。
面对美，就像面对真实，我也会被想像折腾得够呛！
十二
阿鲁耶达，一晃就是半月有余了，我的气色已经成了山里人的气色，我时时为我有了这样的变化而心怀感激和强烈的自信。我常想：要是你能够在我身边，我们一同分享这难以获得、获得之后又难以舍弃的大自然之美，情景又是如何呢？还是没有你的信，镇邮局那个长相极像无花果的小姐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你怎么对一封信如此着迷？一时间我明白了，如今这世界通过写信的方式传递情感的人已经是稀有之物了，电话，传真，电子邮件等极为便捷的方式已经取代了雅致精美的信笺。就算人们肯花钱买一张简单的明信片，草草涂上几句不痛不痒、不酸不甜、不阴不阳的祝福，也不过是形式罢了。这不是现代人懒惰的问题，至少也不是唯一重要的因素。想想，瞎子华彦君那苦难深重的手都无法将世人的心肠拉响、拉断，我们又会有什么办法？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又将碰上多少穿金戴银、大腹便便的阔人们在金属的月光下面挤出一副虔诚、内敛、沉默的模样在倾听那首已在太空传唱的《二泉映月》。一个人曾经严肃地对我说：“我这人从不写信，连电话也不常打。既然收信的人和接电话的人都那么不耐烦，我是吃饱了撑的，要去做孔雀让人给涮一顿？”想一想，也是。
但我盼望你能来信，哪怕是简短的几句，或者一个特意的符号，我也会幸福万分，因为你那冷峻的幽默就是一张白纸，也会笑出声来的。我像珍藏我的历史一样将你的文字按年月编序，珍藏在我、也只有我才能找到并静静启读的地方。我内心的深处，它们牢牢地占领了一切，它们让你的心替我说话，或者我的心替你叙述、记载，并作出诗意的评论。真的，阿鲁耶达，爱情丰富了我的思维，捕捉到了我的一切与灵感同行的情境，强壮了我的体魄，治愈了我久久不开的胃口，并使我被知识、人生、道德窒息了的情绪再次活泼而张扬。我等待你的幽默。幽默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它比权力，甚至比一些情感更能征服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