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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宠辱不惊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尹子,为人处世要看开,尤须宠辱不惊。)一般人受到恩宠,会惊喜万分,不知所措;受到辱没时,又惊惧万分,同样不知所措,这是宠辱若惊,是太看重身外物事所致。

人的 “我”是个祸患。为什么这么说呢?人之所以宠辱若惊,是因为执著自家肉身这个 “我”,所以对生、老、病、死、得、失有所恐惧,才会在意外物的得失。如果不在意躯壳,放下这个 “我”,还会在意那么多么?

所以,圣人与常人的区别,只在对待自我的态度。以自我为天下贵,大概能做到寄居在天下,有个安身立命之本;以自我为天下爱,则能做到仁义天下,简直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这就是以身合天下了。

解曰:

本章当是对前章的继续,也是对第三章的深化阐述。老人家说大道无可言不可言,但又不得不勉强言之,以有无二字时时指示尹公如何放下,从而明心,做到正确取舍,确保见空破虚,知无破妄,以期后人洞见本性,早臻大道。

前章五色、五音、五味尚可身辩,是对我相、有相、可辩相的破除;本章宠辱二字,依然不离有无二义,完全是对意识上的非相和不可身辩之相进行破除,一如释迦老人对有想和无想的论说,这是对第二章的深化阐述。

“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是对七章 “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的深化阐述。 “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意即慈悲为怀,内圣外王了。本章所阐,是要求放下得失之心。

唯我独尊

人之生,何谓宠?何谓辱?

太白老人诗说:“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美人如花,恃一时之丽,图邀宠于君怀;纵得一时之宠,待人老珠黄,连候补资格也没了,此时空剩一腔忧愁以至郁郁终老,宠也变成辱了。

《汉乐府》也有诗说:“新裂齐纨素,皎洁似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置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以色侍人,功在其色,待其色衰,则 “功成身退 ”矣。于好色之君之贵而言,热时还缺 “扇子 ”吗?作为女性,若不求腹有诗书之气华,把时间和银子花到脸蛋上,则本末倒置矣!再若为邀宠而争风吃醋,不惜铤而走险,必致身败名裂。《红楼梦》中的惜春,最终明白此理,才得曹公判说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终卧青灯古佛旁”。

惜春之名极富禅机,元春省亲,说朝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可见斗争之激烈,人心之熙熙。而其暴亡,是否正常死亡亦未可知。“三春景不长 ”,实是说青春易逝,人身难得,不向此中求,必至空手归。惜春出家,终究属于爱惜人身所为;如果能摘得道果,位列大罗,永得极乐,便是真正荣宠了。石崇与王恺斗富,屡胜,荣乎?结党于朝堂,宠乎?朋党死,跟着倒霉,前后脚共赴黄泉,心爱的小妾坠楼如落花,辱乎?纵是豪强一生,终有一死,其死如何?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矣。所以,永失真道才是真正的辱。

争宠之根在 “我”,“我”即是后天凡心凡身;有此 “我”在,必着五音五味五色。见美人而动心,则此刻意在美人,生命不属自有了;见美景而动心,心为境牵,此刻命不我有,已付无常矣。老人家说当其无则有之用;则 “有之用 ”时,必 “当其无 ”,有所得必有所失也。以宠为得,则得了银子,失了青春乃至人格;得了赞誉,则失了心静,付出了有为;得了地位,必是付出了努力。老人家本章言恳意切,阐透什么是宠辱得失,终其意,是要求放下得失的概念,效法水性而为人为事为物,做到 “居善地,心善渊,事善能 ”,以其不争— ——所争之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 ——道成功就。

如来说有我者,即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为有我。道家有故事说老人家降生后,上指天,下指地,说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佛家也有故事,说释迦佛降生后,上指天,下指地,说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

两位巨头所说的 “我”,实质是放下凡 “我”,离一切相,而后合自然的 “我”。 “我”即自然之子,是 “真我 ”。得真我而合大道,此时,我即道,道即我,因而说唯我独尊。

事实上,老人家到老只是个图书管理员,释迦老人也是受苦多年,于大失所望下发狠,一屁股坐到树下说不证菩提不起此座,然后成道的。两家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两家人心中有 “我”,借神化老祖宗以抬高身份,还是着于一个 “我”了。

可见,我相难除!

然而,不除不可!

古来大德为僧为道,即是破我,是真的放下,而不是求逃避。

譬如三丰祖师,时人称他张邋遢。传闻他老人家破衲烂蓑,半疯半癫,饥则吃饭困则眠,全然不顾 “个人形象 ”。饿了有饭就吃,一饭能吃升斗,无饭数日一食,甚至数月不食;困了倒头即睡,不管雪窝与地头,不论何时与何地,只管一个自然。后条件成熟,遂于武当山阐教立派。不是他立派,实质是老人家功德深广,随众甚多而已。光是武学,托他仙名的门派就有十多支,故成一派。这即是 “以其无私,故成其私 ”,甚得世宠。

济公祖师也是,时人称他济癫。老人家身在僧门,衣衫不整,食肉吃酒,连僧门都不愿容他,嫌他破坏佛门规矩,有损佛门形象,实是辱极。然而老人家实是得道高僧,建庙救人扶危济困,终身不辍。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当时代就有人传唱他,至今颂扬不辍,等同于为他老人家在世人心中立下了丰碑。

这两位老人家,可谓辱的代表,更是宠的代表。因此,什么是宠,什么是辱呢?心 “平”如水,率性而为;为而不为,道德两全。这样的人,足可以托付天下给他。事实上,他们的功德不朽,他们的芳魂不朽,他们的芳名也不朽,世代传唱,等于是得了天下,被 “道”托付了天下。这即是宠,这即是荣!来自于知荣守辱之功,一如李老所言:正言若反。

所以,无论李老还是释迦,说唯我独尊,实质是在阐说大道真义,不是自说俩人独尊。然而,从他们对社会的贡献而言,从精神文明的建设和发展而言,他们确实是独尊的。 “我”,何尊之有呢?

再说用意不用力

能看破宠辱,练拳也就心平气和多了,不会为快出成绩而练力,以致舍本逐末。

打拳之道,于身是不外一圈,尽是身家动作,于根本其实是练心的过程,所以拳家提出 “用意不用力 ”的要求,王宗岳老先生谓之 “凡此皆是意 ”。这个用意的最终体现,是用一颗真心合于太虚,于练拳时身心融于拳,放下一切念想,包括荣与辱的概念。

用意首先要放松身心。

松,是生命最舒适的状态。从养生角度而言,身松,内气则能自然流通,同时减少体力的浪费;心松,即精神放松,则能神清气爽而容易入静,从而进入生命的愉悦状态,因而修炼诸家,都讲究并强调松静无为。

从技击的角度,简而言之,松有以下五个方面的作用:

一、能松则能沉。

作为武术之用,太极拳的劲力初步要求是松沉劲,能浑身松透,则容易做到节节贯穿,否则劲力会一节一节地跃升。松至极处即能沉至极处,从而实到极处,使劲力达到最整状态,此谓 “极柔软然后极坚刚”,这是太极拳名为 “太极 ”神拳的原因之一。

二、能松能静,气机容易发动。

太极拳是高级气功拳,不松到位,不算做到了用意不用力,而致内气难以有效地通流周身。前文已引用杨公澄甫先生的专论,此处不再赘述。三、能松,则能省。松,于练习及技击上可以节约 “成本 ”,减少体力及精神上的消耗。

四、能松,才能活而弹抖。

太极发劲要求松活弹抖;松是实现劲力松活弹抖的前提和基础。弹抖之松,指肢体上的放松,劲力上的绵柔,不松则不柔。弹抖之活,指行气如九曲珠,圆转如意进退自如,且力度能够随意掌握;不松则不活。松活之弹,指劲出的状态,非硬劲直出,而是在腰的作用下,一弹而出,拳论 “蓄劲如张弓、发劲如放箭 ”即是对劲力出入状态的描述;不松,不能弹。松活之抖,是指发劲时,由于用意不用力,在腰裆的作用下,一抖而出,霍然如惊蛇,淡然似无骨,是对弹字速度上的补充。不松,不能抖。

五、不能松,不能听。

习太极者多作武拳用,太极拳打手之法,是牵动四两拨千斤,需要懂得引进落空之术;引进落空,首先需要能听劲。

听劲是太极拳推手及实战必备法门之一,是做到懂劲的前提。只有松下来,才能充分调动神经细胞,以皮肤甚至毛发感知对方的劲路走向,从而懂劲,继而化劲,最终达到舍己从人引进落空的目的。成语有 “捕风捉影 ”一词,如果一个人能松到布帘子一般,则胜之不易。所以,不舍这个 “我”,不舍这个身,按拳论所言,必致双重之病,率多年纯功,自为人制。

听劲,只是一个术语,前提是神意的感知能力,以至神光满照,修炼采药即是 “听劲 ”功夫。之所以 “自为人制 ”,是因为执著于 “我”,怕输而不敢化劲、不愿化劲,觉得 “我”被打倒了,“我”没面子了。其实,输赢无非一个概念,争到最后,只是赢个概念,如此则亏了些。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杨露禅也是比武输了,才知耻而后勇,最终成了 “杨无敌 ”的。所以,能放下这个 “我”,才敢化劲,虽然可能因化而倒而输,但知道了何处未能化过去,坏事也变成好事了。

输就输了,倒就倒了,走路不小心自己也会倒的— ——自己打败了自己。

死便埋我

有副对联,嵌了两位前贤的名字,联说 “贾岛醉来非假倒,刘伶饮尽不留零”,说的两个酒坛子,吃酒必酣。

贾前辈对社会不满,当过和尚,因为和尚出入不便,于是又还俗,因而在凡常思禅事,出家又不弃凡心,一生落在恨死苦泪愁几个字上。要么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要么就十年一剑未曾试,谁有不平事。故而每酒必醉,醉了就睡,不是假倒,是真的倒了。

贾岛前辈,是借酒消愁。

刘伶前辈,吃酒纯粹是一个境界。

刘伶酒量大,一生无敌,是 “骨灰级 ”酒神,而且每酒必醉,醉了便没有人样。是否裸奔过无可考,但肯定在家醉了光过屁股,而且被人看到了,所以才有人褒贬或是玩笑过他。前辈是活在酒中的人,又有一肚皮不合时宜的才华,毫不客气予以反讥。家属把酒坛子摔过一回,只为劝他戒酒养生,他骗说要在神明面前发誓,需要酒肉供神才显得正式。然而,酒肉摆好后,前辈没有发誓戒酒,而是即兴吟作祝酒词,说 “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 ”。词罢,又吃得天昏地暗。

俗语说积习难改,习气多是在生存环境的影响下形成的,能不受后天环境影响,出污泥而不染,一定是先天习气重,此谓先天根器。传说,刘伶就是王母身边的一个童子,因酒癖太重偷吃王母的酒,又打碎了酒杯,被贬下界来改造,因此他在根器上就是嗜酒天人。他天性好酒,老婆、朋友、上司都改变不了,全身心地泡到酒里了,成就了他的吃酒之道!

前辈以酒为道,道念坚定!但凡出门,就坐着车子抱着坛子— ——坛里是酒,边行路边吃酒,让小厮扛着锄头跟在后面跑,只交代一句:死便埋我!自醉不暇,吃光为准。

人总是要死的。

道中生,道中死。死也死在道上!

修炼也是一种生活追求,如果全身心地泡入道中,不在乎这个肉身的 “我”,有死便埋我之气势,必能一往无前,这即是破妄!功境中必然能做到魔来斩魔、佛来斩佛,自然如如清清,何来惊?何来怖?何来畏?再加看破,何以住忧、思、悲、喜及一切相呢?所以,释迦老人说《金刚经》时一针见血,说如果有人听闻此经,做到不惊不怖不畏,这人甚为稀有。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人欲做一番事业,安能离此态度?

老人家本章阐破心性工程之忧,全是因为后天假我的自我阻碍,这是 “见可欲 ”的根本,就是这个假我的识智羁押了命功的精进。破掉这个东西,便是活在道中,随时可以把握 “无知无欲 ”,直 “奔”玄牝之门,此即下章所阐述的 “无象之象,是谓恍惚 ”,是直接把话题转到了首章的 “常无欲以观其妙”。

老人家真是道行高深!河车一转,就是一个乾坤大挪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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