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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别有天地非人间

京郊南山下的山林中劈开了一条宽敞坦荡的大道,道旁有一片繁茂的修竹林,一株株拔节而起。竹林与官道之间嵌着一个苍翠欲滴的竹楼,竹楼上飘着滴翠似的青旗,绣着清远萧散玉润风流的“竹醉”二字。

十数骑在官道上扬起轻尘,马上皆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个个英姿飒爽,豪迈矫健。为首一骑在竹楼前勒马,回首对着身后的少年们粲然笑道:“这家的‘无心酿’可是堪比花满楼‘梨花白’的佳酿,咱们既然来了,不妨喝上几杯,他家的菜肴点心也都别致得很。”

少年们纷纷翻身下马,招呼店家上酒上菜。为首一人拍开酒坛上的泥封,附在身旁少年耳边促狭笑道:“这店虽小,倒也雅致,待会儿若是麟儿酒量不济,晚间就住在这店里好了,只是要委屈巽哥哥与麟儿同榻而卧了。”“四小神童”之一的李巽文采风流,却偏好男色,这在五陵年少中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时常被好友拿来打趣,李巽微笑睨着他,低声道:“非是巽不肯同麟郎一夜风流,只是陆离伤才刚好,麟郎定然不舍得巽步了陆离的后尘。”若说艮坎离巽中有谁最是风流不羁,定非李巽莫属。李巽是李贵太妃的亲侄儿,孝贤皇后去的早,苏子澈便由膝下无子的李贵太妃抚养长大,因而这李巽也算是苏子澈的表兄,平日里都唤苏子澈的乳名。

苏子澈仰首大笑,将李巽面前的竹筒杯斟满,含笑道:“巽哥哥言之有理,那就有劳巽哥哥届时将麟儿拖回去了。”

李巽啜了一口酒,赞道:“果真佳酿!不过……”他拖长声音,“十七爷久居宫中,怎会对这山野小店的私酿如此熟悉?”苏子澈傲然道:“莫说这‘竹醉’就在京郊,纵是在南疆,我也要将他挖出来,这等美酒,岂有放过之理?”

“哦?那还请十七爷讲讲,这酒缘何叫做‘无心酿’?”几个少年来了兴致,举起竹筒杯问道。“这酒,原本并不叫‘无心酿’,”苏子澈“啪”一声放下竹筒,有意吊起大家胃口,“而是——”他伸出食指摇了一圈,最后落在竹楼外飘扬的青旗上,“叫做竹醉!”

李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俊逸风流的竹醉二字在风中招展,他心底一动,笑道:“怕是这无心之名,还是十七爷所赐。”苏子澈惊道:“你如何得知?”李巽笑而不答,苏子澈眼睛一转,指了青旗笑问:“便是这竹醉二字?”李巽微微颔首,屈指在竹筒杯壁上弹了一下。

苏子澈抚掌大笑,端起竹筒杯道:“冲着这份相知,也当浮三大白!”李巽按下他的手,道:“十七爷素来风雅,如今有酒无管弦,岂不无趣?”苏子澈知他不愿自己多饮,才百般推诿,笑着推了他一把,道:“顾曲周郎在此,即便有山歌村笛,又怎敢拿来献丑。来,阿巽饮了这三杯,我便将这‘无心’的典故说与大家。”李巽精通音律,智谋无双,被人称作“小周郎”。

少年们哄闹着要李巽饮酒,李巽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连饮了三杯,苏子澈待他喝下,这才娓娓道来。原来,这片竹林乃是宛州才子路少谦,三十年前进京参加科考之时所建。路少谦才高八斗,素来为先帝欣赏,可惜科考之前却意外病倒,他乡无故交,他这一病便错过了科考,一步之遥,名落孙山,若想再次科考,须等上三年。路少谦为人清高孤傲,不愿做皇亲高官的门客,便在这京郊的竹林落脚,建了一栋竹楼,埋下几坛私酿。

时常有进京之人误了时辰进不了城,就到这竹楼中借宿一晚,次日一早再进京。路少谦为人善良,每每留这些人住了,还要拿出私酿来招待,时间不久,路少谦的善名便传了出去。不时有乞儿前来讨口饭吃,甚至还有人将养不了的婴孩拿襁褓裹了,扔在竹楼前。路少谦竟是照单全收,不单让乞儿在此吃住,还教他们读书认字。只是行善布施,并不如照料一片竹林般简单随性,路少谦从家带来的盘缠用尽后,便将竹楼改作客栈,权作生计。三年后,路少谦在殿试中被先帝钦点为探花郎,竹楼善事传到了先帝耳中,龙颜大悦,破格任命路少谦为京兆尹,京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民风,便是路少谦在任的期间形成的。只可惜天妒英才,路少谦英年早逝,惹得先帝扼腕叹息。而这竹醉客栈,也从当初的名声大噪变得鲜为人知,最终沦落成了一个山野小店。

苏子澈是从先帝那里听来这个故事,那时他刚满十岁,听说之后便闹着要来这竹楼,先帝最是宠爱这个机灵漂亮的小儿子,竟然就许了他,让苏子卿带了他来,回宫之时还带了不少店家的私酿酒。

那时候的竹醉客栈,连酒名都是竹醉。

两年前的殿试中,新的探花郎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先帝忽然念起当年风华正茂的探花郎路少谦,索性让幼子再去竹楼带坛酒来。苏子澈见青旗残破,便应了店家之邀为其题字,只是酒名从此不再叫竹醉,而改作“无心”。

这件事,连艮坎离巽都不得知。

“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李巽望着苏子澈,“十七爷那年不过十三岁,怎么就生出了这般感叹?”

苏子澈摇头笑道:“非也非也,这是先父对路少谦的评价。”路少谦少年得志,终其一生都为了百姓苍生,视高官厚禄为粪土。先帝说他“有节为民,无心做官”,倒是贴切的很。

谈笑间,已是数坛酒下肚,李巽手疾眼快地扶住苏子澈,低声劝道:“麟儿醉了,回宫去吧。”苏子澈笑着摇摇头,想要推开李巽,可手上无力,反而倒在了李巽怀里,他费力站起来,身形有些摇晃,“你们先走,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麟儿,”李巽从身后扶住他,温声道,“别闹了,回宫去吧,过了宵禁,少不得又惹陛下怪罪。”苏子澈眼眶一红,沉默不语。艮坎离巽四人之中,唯李巽与他最为亲近,苏子澈脾气上来时,除去先帝跟今上,也就李巽的话能听进去几句,只听李巽又道:“麟儿,你今天跑这么远,又喝这么多,也该闹够了。”

青旗在竹楼外招展着,上面的竹醉二字尽显主人家的意气风发,谁又料到是出自眼前落拓的少年之手。同来的少年们见情况不对都围了上来,纷纷劝道:“天色晚了,十七爷得赶在宫门落钥前回去。若是嫌这次玩得不痛快,咱们下次再来,喝他个一醉方休。”

苏子澈拂开李巽的手,独自朝竹林深处走去。一行人不放心地跟了过去,却被苏子澈厉声喝止:“都回去,不许跟着我!”

“麟儿!”李巽扬声,已含了不快,“没完了不是?”

苏子澈停了步子,却不回头,“巽哥哥回去吧,你最疼麟儿的,又何苦逼麟儿。”竹枝摇曳着,像是与众人挥手告别,苏子澈慢慢地绕过一株绿竹,向前走去。少年们又唤了几声,渐行渐远的少年却是停也不肯停了,李巽将足一顿,道:“由他去,咱们走。”

听得身后没了动静,苏子澈嘲弄的勾起嘴角,穿过竹林,循着崎岖曲折的山路行去。

饮罢无心酿,虽无心也醉了。许是春日天气回暖,南山春风吹面不寒,连酒气都吹得淡薄了许多。循着山路行去,山间溪水清可见底,不知从何处蜿蜒而下,沿溪杏花占尽春风,却不知是春水绕杏花,还是杏花落春水。苏子澈到得平日常来的闲云亭,亭中石桌上放着一壶酒,却无人。

山间相遇是故人,苏子澈眼带笑意的抽出酒壶下压着的纸笺,看也未看,轻笑一声揉弄成一团,随手扔到亭外,倚坐在栏杆旁,闭目小憩。半梦半醒间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阵急而不促的马蹄声,亭前立着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见苏子澈睁开眼,安静地笑起来:“麟郎,让你久等了。”

苏子澈似是尚未清醒,低低地应了一声。马上少年翻身而下,将马系在一旁的树上,又解下马背上挂着的几个酒坛子放到亭中,走到苏子澈眼前摇了摇手,笑道:“醒了?”苏子澈的眼神渐渐清明,“谢玄?”他坐起来,眉眼依稀带着醉意,“清之兄,你来了。”策马而来的少年正是谢玄,清之是他的字。谢玄乃簪缨世家陈郡谢氏之后,现任京兆尹谢景安第六子,谢景安早先一直在瀚州任职,来京上任不过半载,谢玄在瀚州长大,是声名远播的“瀚州才子”。上元佳节那日,谢玄凭一支长笛与苏子澈琴声相和,将一曲《长相忆》奏得出神入化,如天籁之音,那便是初遇了。

“约我来饮酒,你却是先醉了。”谢玄走到石桌前,指着酒壶道,“这酒虽不及宫里的琼浆玉液,好歹也是我亲手所酿,情之所系,非知音不让品尝,麟郎可还能再饮?”

苏子澈笑答:“酒逢知己尚嫌千杯少,何况是知音。”说罢坐到石桌前,提壶将两只青瓷酒盏斟满,清洌酒香直扑入鼻,苏子澈深吸一口气,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清之兄,恕我寡闻,这酒带着桃花香味,想必与桃花有关,却不知是桃花所酿,还是浸泡去岁的桃花所得?古语有云:杏花先于桃花开,而今正是红杏枝头春意闹,想必桃花还未开,可酒中桃花香味清新,又不似陈酿。”

“麟郎之言差矣,”谢玄摇摇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麟郎只见这山里杏花绕水笑春风,却不知人间都快是一汀烟雨杏花寒了。这酒原是去岁桃花所酿,又摘新开的桃花花瓣侵泡七日所得,那几株桃树临近温泉,开得比别处早些,不然我哪儿能在这桃花灼灼的时候请你喝桃花酒呢?只可惜这浸酒的几株桃花,麟郎是看不到了。”

一番话,倒勾起苏子澈的些许感伤,“今日见到这片杏花疏影,总以为春天才刚来,却不料有些地方的花事都尽了。”谢玄见苏子澈神色黯然,自知失言,打趣道:“酴醾未开,说什么‘花事了’,我看是麟郎花事到了吧。”苏子澈一怔,继而笑骂:“我只道你这个瀚州才子多儒雅风流,想不到竟也同羽林郎一般混闹!”谢玄挑眉而笑,举杯道:“说了这么多,竟然都勾不起麟郎的半分酒兴?”苏子澈一口饮尽杯中酒,赞道,“好酒!如今有花有酒,只差笙歌。”解下蹀躞上的玉笛,轻置于石桌之上,“清之兄,请。”

谢玄失笑,并不推辞,道:“麟郎有备而来,玄只好献丑了。”谢玄拿起玉笛,见那玉笛玉色晶莹,触手生凉,尾端竟还刻着一个隶字——玄。谢玄心下微惊,望向苏子澈,只见一袭白衣的少年凝望着溪边的杏花,回过头冲着谢玄粲然一笑:“古有宝剑赠英雄,今我玉笛赠知音,也算一段佳话。”

谢玄心中一暖,朝苏子澈略略颔首。

其时日落西陲,山林间洒下万点碎金,花枝招展的红杏与潺潺溪水皆被镀上了一层金光,谢玄站在杏树之下,长身玉立,清亮的笛声萦绕在山林里,苏子澈望着他,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

一曲罢,谢玄在夕阳中徐徐走来,笑容温和清浅。

“若能得清之兄日日吹笛相伴,便是不枉此生了。”苏子澈笑着打趣,谢玄但笑不语。两人坐在亭中,谈笑着对酌。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谢玄幽幽吟道,苏子澈偏着头看他,微醺浅醉的模样瞧来无辜懵懂。石桌上的酒壶已罄,谢玄酒量浅,眉眼间已经染了醉意。苏子澈随手提起两个酒坛,瞧了一眼桌上的青瓷酒盏,道:“用这杯子反倒显得小气了。”言罢拎起一个酒坛,拍开泥封,递给谢玄。

谢玄毫不犹豫地接过来,只听苏子澈笑吟吟地道:“我自倾杯,君且随意。”抱着酒坛子便喝了起来,谢玄拍开泥封的功夫,苏子澈已经将空酒坛扔下。谢玄一怔,见他拍开了另一坛酒的泥封,仰头痛饮起来。苏子澈酒量虽好,却也抵不住这般长鲸似的豪饮,更何况他在来此之前就已有些醉了。谢玄微微蹙眉,见苏子澈放下空了的酒坛还要再饮,伸手止住,道:“喝得这样急,待会儿该难受了。”

果真是有些醉了,苏子澈闻言反而劝谢玄道:“清之兄,有花有酒有笙歌,何吝醉颜酡?”他慷慨地为谢玄拍开了一坛泥封,朗朗道:“来,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谢玄被他逗笑,“分明是麟郎好酒,偏生说是与我消愁。”苏子澈醉眼朦胧,笑得恣意:“非我好酒,惟酒解愁。”这几坛酒原是谢景安从瀚州带来的烈酒,入喉如刀割,且后劲极大,苏子澈饮过几坛便有些受不住,面上虽是不悲不喜,眼睛却像在哭。谢玄手一抖,几乎打翻了酒坛。苏子澈撑着额头,低低的笑了起来。

苏子澈夜半醒来,皓月当空,光色洒然,林间溪水潺潺,不时有鸟声嘀咕。谢玄靠坐在亭子的栏杆上抱臂睡着,他走过去,轻轻抽出了玉笛,脱下大氅盖在了谢玄身上。

他沿溪而上,在溪水的上游处寻了一株杏树,斜坐在树枝上吹起了笛子。谢玄饮过酒睡得很沉,苏子澈也不怕惊扰了他。月色透过树枝洒落下来,溪中的鱼儿欢快地翻着水花,白衣少年笛声清远,哀而不伤,他坐在枝桠上,笛声一直悠悠地荡漾,直到月影西斜,晨光熹微。倒是应了那句: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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