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了,桃花层层叠叠地掩映着深深府邸中,那飞得灵动而愈显俏丽的屋檐。
“我说小姐,你一个姑娘家隔三差五老往青楼跑算怎么回事儿啊!”稚气未脱的小丫鬟瓶儿一边利落地将手中镜前人的长发高高地束成一个髻,一边嚷嚷着,惊起了门前空地上停落的小燕儿。
“嘘——”方洛书紧张兮兮地制止,“你可小点儿声!”
左后方软榻上传来一阵轻笑。
方洛书从镜子里睨他:“你笑什么?”
方韶睁开眼睛,懒懒地支起半个身子,故意拖着调子道:“我笑我那心无点尘的妹妹,居然也栽了跟头。”
“哦?”方洛书勾起嘴角,两侧梨涡若隐若现,“可我这游戏人间的哥哥怎么也管起闲事来了?”
“好好好,我不管,”方韶笑着摆摆手,神态透着一股子天生的慵懒,他端起方几上的茶杯,装模作样地用盖子拨了拨漂着的几片叶子,啜了一口,“我就是有点儿好奇爹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
方洛书一愣,身后的瓶儿跟着应和道:“老爷一定气死了!小姐你玩什么不好,怎么偏偏……这要是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啊!”
方洛书回身点她额头:“你倒是管起我来了!我看得早些把你嫁出去,图个耳根子清净。”
说完就见瓶儿一怔,红着脸飞快地往斜后方瞥了一眼,紧接着长长的缎带就被丢在了梳妆台前,听她气鼓鼓地嚷道:“我梳完了,这缎带小姐自己绑吧!”话音未落,人已经跑了出去。
方洛书哭笑不得,嗬,人不大架子倒不小!
捏着缎带,方洛书纠结着该怎么系,就听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响,接着,一只手就把带子接了去。
头顶传来似笑非笑的声音:“你看,关键时候还得靠哥哥。”
方洛书白了他一眼,敦促道:“快一点,我急着出门。”
方韶也不恼,不紧不慢地在她的发髻上系了个精致的结,而后两手按住她的肩膀,俯下身子,打量镜子里清丽的脸。
“不错,我妹妹着男衣还真有几分我倜傥风流的影子。”
方洛书瘪瘪嘴。
“可是洛书啊,”方洛书感觉到肩膀上的力道增加了几分,从镜中看他,竟见他收了那玩世不恭的笑容,脸上难得的严肃,于是竖耳听他讲道,“你心里清楚,爹是断断不会同意你跟……那样的一个人物……”
“谢哥哥提醒。”方洛书朗声打断他,接着顿了许久,久到方韶以为她不会再讲下去,刚想着换个话题打破沉默,就见她狡黠一笑,眨眨眼,清亮的声音便缓缓漾开,“世人皆传,方家小姐三岁玩火差点烧了将军府,四岁扬鞭将夫子当马骑,七岁御前冲撞宠妃江贵嫔,十二岁起便随兄长出入诗会酒宴,如此顽劣之名,我也只好再添一段风月,以成其全了。”
方韶咂咂嘴。这茶,端的与别个不同。入口甜,细品苦,中间竟尝不出个明朗来,只觉五味杂陈。
真如这红尘走上一遭。
他笑起来,带着三分明朗三分释然外加一分的无可奈何。罢了,他也不瞎操心了,反正他妹妹老挂在嘴边的那点儿说辞他还是蛮赞同的,什么任他星辰是否如昨夜,只愿生能尽欢,死亦无憾。
于是……
于是只能苦了他这收拾烂摊子的。
“爹面前替我担着点儿!”
留下这么一句,便见风吹桃花簌簌落,哪里还找得见人的影子。
说起来,似乎每座城都有那么几个传说,在街头巷尾口口流传,以资茶余饭后谈笑之用。而要说这大齐京都邺城,不知怎的,方家便成了其中之一。方家乃将门,连出了好几代大将,曾助献武皇帝夺得天下,骁勇善战,功勋赫赫,几无败绩,以至于人们在谈论时总会添油加醋地染几笔神秘色彩。一说方家有一本祖传的兵书,看了以后可保无往而不胜;一说方家祖先曾得高人指点,遂在战事上能以一通百。而到了当朝大将军方远这一代,他的一双儿女却堪堪抢了他的风头。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可这两个孩子偏偏没一个随他的。公子方韶虽被从小教导要忠君报国,忠君报国,但显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生生长成了个诗酒风流的浪荡子;方家小姐则更甚,虽说生的是灵气逼人,可从小顽劣不堪,没人能降得住,哪里有个大小姐的样子,也不知将来会被哪个倒霉少爷收了去。当初方洛书坐在小茶馆里听那小厮绘声绘色讲得唾沫横飞,差点儿没吐血,心说我不就小时候皮了一些,闯了几个祸么,谁家孩子不闯祸啊,不闯祸的那是正常孩子吗!然而谁能阻得了那流言一传十十传百,硬把她传成了个离经叛道、不可一世的疯蹄子。
说也奇了,倘若把她兄妹俩比作那树,照目前看来显然已是枝枝杈杈,早脱离了世人眼中该有的样子,可父亲居然一直纵容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若细细想来,似乎一切又在情理之中了。母亲温柔娴静,襟怀豁达,可不幸去世早,父亲未曾续弦。他常说,人活于世,忠的是什么,唯一心而已,你们只要不给我方家门楣上抹黑,不去沾那龌龊事,不让我面子上太过不去,想做什么的话就随你们罢。于是乎,方洛书也就放心大胆地跟着哥哥东游西荡,看戏听曲子,同武将划拳喝酒,与文士曲水流觞。以至于即便现在父亲身体抱恙在家修养,她还能让哥哥打掩护而自己偷偷溜出来——逛青楼。
当然,这是万万不能让父亲知道的。
至于这第二个传说——
方洛书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那烫金大匾上的三个字。
潇然阁。
她挑眉一笑,熟门熟路地走进去,打赏了门口侯着的小厮,便径直上了二楼,找了一张靠近雕花围栏的案几,在旁边的软垫上坐了下来。这位子视野开阔,楼下大堂的光景一览无余,尤其是刚刚好可以将那放置琴桌的偏台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个传说,就在这潇然阁中。
想来也就是近几年的事。起初潇然阁不过是个空顶着风雅名字的小妓馆,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开始疯传,说那潇然阁新晋花魁惊鸿,美得不可方物,艳绝天下,一舞倾城。于是达官显贵趋之若鹜,为睹佳人风采不惜一掷千金。但倘若只是如此,那也不过就是一段烟花柳巷的风流韵事,可偏偏这惊鸿姑娘身边有一琴师,唤作忘川,能奏高山流水之音,翩翩气度仿若天降谪仙人。这么一来,不光是达官显贵,就连各地文人雅客都为了那传说中的绝世风华而纷纷倾囊。潇然阁一夜成为京城最大的销金窟。
啧啧,奢靡啊奢靡。方洛书一边小口喝着酒,一边摇头轻叹。叹过之后又不禁莞尔,说什么别人,自己不也在其中么。
不知哪来的风,吹得堂下挂着的垂铃叮当作响,如琴如筝,自协宫商,好不动听。
清倌袅袅的歌声似融了三千痴缠,那么旖旎空灵地唱着。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
方洛书眯了眯眼睛,觉得有些醉了。
“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与这位公子同坐?”
方洛书闻声抬头,就看见一双盈着笑意的眼睛。
“我吗?”她左右看了一下,指了指自己。
来人站在案几前,一身玄色衣衫,闻言爽朗一笑,毫无拘谨之态。只见他双手随意一合,一个拱手礼如行云流水一般赏心悦目:“正是。”
方洛书这才注意到,周围的座位几乎都已经坐满,想来该是快要开始了。
于是她微微一笑,略一欠身,回了一礼:“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