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正是沈璃然的父亲安利侯沈利和,字仲安。
安利侯看着面前的小女儿明媚中带着憔悴,久久没有回答自己的话,有些蹙起了眉头。
沈璃然反应过来,硬是在袖子下,用细长的拇指指甲使劲嵌入食指肉里,生生将眼泪逼出来,氤氲在眼眶里,双眼发红,脸色更加憔悴,好不惹人怜惜,给人一种未语泪先流的凄楚伤感。
沈璃然踉跄着步伐,走到男子面前,双手立马紧紧抓住男子墨绿色长衫,脸紧紧贴近男子宽阔的胸膛,埋在男子怀里,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阿爹,女儿好想你,刚刚女儿做了个噩梦,里面好可怕,里面阿爹,阿爹你生病了,还,还病得好严重,女儿,女儿和阿娘一直,一直守在您的床前,不论,不论女儿怎么叫你,你都没有醒来,女儿,女儿好害怕,害怕阿爹再也不醒来,不要锦瑟了。”
倒在男子怀中的沈璃然声音到了后来,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但男子没有发现,深深埋在胸怀里的俏脸,不仅脸上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任何悲凄的神色,甚至眼里充盈的只是讥诮与嘲讽,一片冰冷,与说出的话截然相反,略显诡异。
当然,脸埋在阿爹怀里的沈璃然也没有发现男子听到女儿‘担心’的话,不仅没有丝毫的感动,刚刚还异常慈祥的眼神,瞬间冰寒无比,对于女儿近似‘诅咒’的话,只得忍耐下来。
很快收敛了那副要吃人的冰寒嘴脸,恢复刚刚的慈祥面目,轻轻拍着小女儿的背,对于女儿刚刚的‘呓语’,只轻声说道:“别怕,我的乖乖锦瑟,一切都过去了,没事儿了,爹爹在这里呢,没事儿了,别怕,别怕啊,阿爹的锦瑟最是勇敢的了。”
安利侯扶住了自己的女儿,轻轻用手将刚刚女儿因为扑到自己怀中而弄得散乱的几缕青丝捋到她的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如同不经意间地想到了些什么,眉头忽然皱成了个大大的川字,露出一脸怒容朝着小心侍奉在一旁的青离厉声喝道:“大胆青离,你就是这样照顾小姐的?我看你这个侯府的家生子这么多年都白做了吧,还得让嬷嬷重新搓磨搓磨才是,下去领二十个板子!”
不等安利侯说完,旁边立着的青离惶恐地重重跪在了地板上,不住地磕头求饶,没几下,那张娇俏的小脸上便满是鲜血与泪珠,狼狈不堪地交杂在脸上。
冷心冷肺的安利侯自然没有去管那跪在地上的贱奴,说完这句话后,便转向自己怔怔立在原地的女儿,满面的怒气并没有消融:“还有你姐姐那个拧不清的蠢货,救你不成,竟然自己也搭进湖里去了,也不知道多唤几个奴才,真真个蠢货,她是要试验一下我侯府的碧湖到底深不深吗?我的乖乖锦瑟就好好养伤,别去管她了,阿爹已经命她闭门思过了,让她在这四个月里面好好反省,至于五月份的百虫节就不要去了,免得丢了我侯府的颜面!”
阿爹真是‘用心良苦’,不动声色地首先点出了我那‘好姐姐’爱妹深切,不顾自己安危拼命救人的英勇事迹,再大发雷霆地要惩戒大女儿,最后不经意地提出五月份的百虫节,不愧是东郦国最会算计人心的安利侯啊,对自己的女儿用起心计来,真真是环环相扣啊!
沈璃然一开始什么都没有说,直到听完她那好阿爹所说的话,才恍然一惊,意识到,竟然回到了自己九岁的稚龄。
只记得,那年自己不知与沈安然发生了什么,竟然双双掉进了湖里,在三月冰冷的湖水里泡了半晌,回来后便发起了高烧,深深去了半条命,最后在自己闺阁里躺了足足三个月,恰巧错过了五月重要的百虫节,而安利侯府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沈安然贤惠明巧的名声就此扬了出去,不论后来阿娘怎么阻拦,沈安然是真真切切地被盛京的贵妇名媛圈子所认可了的。
当时自己的反应是什么呢?只依稀记得,是自己愚蠢地在阿爹面前求了情,却不知正中这对不知廉耻的父女下怀。
自己当时当然并没有多么感谢沈安然,却是为了救自己的婢女青离,加上为了在阿爹面前扮演那深明大义的端庄形象,却不成想这又是阿爹设的一个坎,想必,当年的沈安然对于被蒙在鼓里,被他们父女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自己,笑都要笑死了吧。
安利侯看着自己女儿完全没有自己意料中的反应,反而是呆呆地望着自己,眼里满是凄楚哀怜的眼神,心里也有些不耐,只得在屋子里呆了一会儿,便以公事为由,撩开颗颗玲珑剔透的暖玉帘子大步离开了。
进来了几个手腕粗壮有力的婆子将地上的青离带下去了,随后院子里便传来了沉重的板子声,其中还夹杂着青离凄厉的哀嚎声。沈璃然靠在窗子边,尽职地演绎着大病后的憔悴模样,一片恍惚黯然,让进来的婆子都怔了怔,不过也没有错过一直低着头的青离满眼的仇恨和怨毒。
不久后,板子停了下来,昏迷不醒的青离也被人带了下去,整个潋月阁内,刚刚经历了鲜血的洗礼,宽阔雅致的阁院里,一片寂静,只余寥寥几声的莺啼,在院子的上空回环飘荡,幽然宁和。
“碧华,碧华。”屋子里响起了几声低沉娇弱的轻唤声,慢慢传到了战战兢兢立在外间的婢女耳朵里。
碧华推开了紧闭的房门,撩起了晶莹的暖玉珠帘,穿过了华贵灵动的五扇座屏,放轻脚步地走了进去。
“然小姐。”碧华微微抬起头,眼前的女子一身嫩黄色烟水百花裙,斜躺在舒适柔软的芙蓉贵妃榻上,背后垫着个鹅绒金边抱枕,垂着眼,阅览着纤纤玉手中的半页书笺,碧华又迅速低下头,静静立在跟前。
低下头去的碧华,敛眉望着自己的脚尖,耳边只传来轻轻翻动书页的‘沙沙’声音,屋内静谧得甚至能够听到小姐娇弱轻浅的呼吸声,恐是掉根针在这屋里,也能够听得出来。
站的时间太久,碧华甚至觉得自己低着的脖子都块要被压断了,只觉一阵酸痛,却不敢有一丝的不满和懈怠。
“去,把我的阿福带过来吧。”不知过了多久,碧华终于听到了小姐的吩咐,身子正了正,恭敬地答了一声‘是’后,便如同刚刚进来的那样,走了出去,离开房间后,又轻轻敛上了房门。
顿时,房间里的光线便暗了下来,只剩下一些斑驳的碎影在暖玉珠帘上顽皮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