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流过手指,像是青藤缠绕石头;有那么一点点肉眼看不到的颤抖,但能感觉。他望着自己的手。双手摊开,反复,手很大,手指节粗凸,看上去很有力,但实际上,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手怎么了?”刘康业背后问他。
“没怎么,”陈默擦干净手。刘康业递给他一根烟,说:“没醉吧?”一股子烟酒混揉的叶松子味道冲鼻而来。
他喝了点酒,但这不影响弹琴。巴洛克餐厅的气氛可以掩藏一些微小的差别,不像在演奏大厅的聚光灯下,尽管他闭着眼睛也可以演奏拉三。只是没必要那么快。
“你觉得我这衣服怎么样?”刘康业背靠着门,说。
“还行,”陈默头也没回。
他走到他身后。镜子出现一张刮干净胡子的脸。他穿着一件米色的休闲西服,棕色的条绒裤子,一条打眼的银色项链围住他的脖子。
“阿曼尼的,”刘康业扬起衣袖,“派头十足吧?”
“阿什么?”
“阿曼尼。”刘康业大声说。
陈默面无表情回头看他一眼:“想干啥?”
刘康业说,“一会指给你看。”
“谁?”
刘康业说:“一丫头片子,年幼无知那种,你懂的。”
陈默低着头烘干双手,“我得出场了,”推开刘康业,走出洗漱间,“哦,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
“过阵子,瓦灰要来,准备好酒好肉招待吧。”
刘康业使劲皱眉头:“他怎没告诉我?”
“他打算给你一个惊喜。”
※※※
穿过灯光幽暗的长廊。巴洛克的餐厅,布置着鲜花、地毯和水晶枝形吊灯。冷飕飕的光线像蜘蛛网一样把餐厅网住,感觉像是被什么外力拖着旋转,其实什么也没改变。靠南面摆着一架黑色的斯坦威三角钢琴。
这架钢琴几乎抵得上这家餐厅一半的家当。
餐厅里放着轻音乐,低低地旋绕着餐厅;其间混杂着刀叉响动的声响、咀嚼和交谈的声音。顾客似乎不算少,但被沙发、鲜花和灯光给隔开,所以还算比较安静。
陈默走到钢琴边落座。轻音乐随即停了,在安静的一刹那之后,陈默的手指按下琴键。
再熟悉不过。就像船浆剪开水面,翅膀冲开云层。他和刘康业打小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来他的餐厅里弹琴,主要冲着这琴,学院里难得有这么好的琴。
再说,也不白弹。
※※※
无论在哪儿,郑书钦都喜欢把自己看成引人注目的中心,当然,除了跟温筱潇一块儿的时候。在他看来,没人能跟她比。他喜欢她,毫不忌讳,而且大肆宣传,似乎她应该是属于他的,你们这些家伙趁早把念头断了吧;他觉着追她也就是个时间的问题。
在国际音乐学院钢琴系,大三学生郑书钦是个人物。他八岁能演奏莫扎特的全部钢琴奏鸣曲,九岁举办了正式的个人钢琴独奏音乐会。属于神童级别的家伙,可谓是前程似锦。
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明天是温筱潇生日,他做东,约了几个好友一块儿提前给她做生。单独约会温筱潇是不愿意出来的,这颇令他头疼,这姑娘矜持得要命,也不知道是端架子还是天性如此。
四个人走进巴洛克餐厅。郑书钦晓得这里有架很不错的钢琴,他很需要籍此机会在温筱潇面前大显身手。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窗帘帷幄缓缓拉开。枝形吊灯和桌上铜烛台的光抚摩着他们的脸。他们要了两瓶红酒,牛排,三明治,串烧里脊,土豆泥和哈蜊汤,温筱潇单独要了份意大利黑椒牛肉面。
“去年我去了躺GX,”郑书钦的同学方泽说,“筱潇,有一道菜,你肯定爱吃,桂林米粉,又辣又香,好吃的要命。”
“是吗,我倒还没去过桂林,YN米线那种?”
“差不离,但比米线好吃,”方泽说。
“那算什么,人家筱潇只是喜欢面条而已,又不是什么米粉,”郑书钦的学妹喻菲阳说,“CD街边随便一碗杂酱面就好吃的要死。”
“那倒是,吃意大利黑椒面真是有点浪费,”温筱潇说,“其实我很好打发的,街头一碗面条足够。”
“啧啧,这么着急就想为郑书钦省钱了哈,”喻菲阳说。
温筱潇微笑不语。
侍者给他们斟上红酒。郑书钦端起玻璃杯:“筱潇,祝你生日快乐,美丽永驻。”
※※※
在幽暗的灯光中,侍者推着蛋糕车,缓缓走到他们面前。蛋糕车周围挂满气球,中心是跳跃的烛光,一个看不见的热气球。蛋糕车后面站着一个小提琴手,极细致地奏着“祝你生日快乐……”。
还算浪漫的生日庆祝。
小提琴曲刚演奏完,蛋糕车后面就跳出一个胡子刮得很干净、穿着米色休闲西服的家伙,手捧鲜花,送给温筱潇:“温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
一曲奏罢,陈默离开钢琴,靠边歇会儿,抽支烟。餐厅里有稀稀落落的掌声。站在餐厅向外望去,似乎感觉外面飘着雨,有种淅淅沥沥的声音在耳朵边作响。可走出餐厅,一切如常。
车流似爬行的蜈蚣在公路上蠕动;车灯在城市里环绕,汽车尾气下的路边梧桐树有习习凉风。11月,略微带着寒意的风吹打陈默的身躯。
“嘿,”刘康业拍他肩膀。
他指着不远处一个姑娘说:“那个。”
“什么?”
“年幼无知的。”
手指处,两男两女正走进巴洛克餐厅。“长头发,穿紫色衣服的那个,”刘康业说,“怎么样,还不错吧?”
陈默只看见姑娘的背影。
“你认识?”陈默问。
刘康业贼腻腻地笑了:“缘分有时候很奇怪,不是吗?”刘康业扯扯他衣领,拍屁股走进餐厅。
※※※
“这人谁啊?”郑书钦问。
“餐厅老板,”温筱潇说。
“他怎么认识你呢?”
喻菲阳插言:“这人老在学校那一带转悠,有目地的哦,”似笑非笑瞅着郑书钦。
方泽不屑:“开一家餐厅而已。”
温筱潇自顾埋头吃面。她有着一头褐色长发,JUNKOSHIMADA薄毛套装上,穿一件浅紫色外套,又柔又软的头发在肩膀上随性披着。大体还算比较工整的鹅蛋脸,细长的眉毛,略微有点长的鼻子,矜持的嘴唇总是挂着一丝微笑,就连吃面的时候,也不忘展示自己的优雅和从容。只是这微笑,更令人无从猜测她的内心。
有点冷的美女。
她身边的喻菲阳则活泼阳光了许多。并非刻意做作的言谈举止,时不时咬手指摸发稍的小动作,似乎更加彰显她可爱的一面。
郑书钦不用说,学院里的女生们私底下都议论,这小子长的真像井柏然。
在他们餐桌靠墙一面墙上,挂着一副装裱精美的油彩风景画,画一边镌刻着几行诗句: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年轻姑娘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啊依呀依呀拉呢
玛杰阿玛
“这诗倒是蛮好的,”温筱潇凝望着油画,说。
喻菲阳说:“这哪里是什么诗,只是一首歌的歌词而已,谭晶唱的,歌名就叫做在那东山上。”
“是吗,我倒是没听过,不过歌词真的写得很不错,”温筱潇说,“但我知道旁边那首一定不是歌词。”她指着另一副油彩画说。
相隔大约1。5米的墙面上的另一副油彩画,镌刻着这样的诗句: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非诚勿绕葬礼上的朗诵词,”温筱潇说,“这我知道。看得出来,老板挂这些东西,花了些心思的。”
“其实他不过是个蹩脚的抄袭者。”郑书钦不屑。
“怎么说呢?”方泽问他。
“拉萨八角街,有家玛吉阿米餐厅,非常有名,”郑书钦说,“我去过,墙上到处都是这样的诗句。只不过人家那是藏式茶馆,茶馆里充斥着酥油的味道,而在这儿,你又能闻到什么呢。”
温筱潇却不说话,望着墙壁上的诗句,若有所思。
不知什么时候,耳畔响起了钢琴声。你所能感受到的高质量的钢琴音色。
时起时落,时缓时疾。
以敲击手法进入,平易的俄罗斯风格,D小调旋律,继而低落时的压抑,舒缓,沮丧,快节奏的轻跑,突然爆发,琴弦被调音钉拉紧所感受到的巨大张力。一种仇恨和愤怒。咆哮构成高潮。平静后,在沉重的和弦后,钢琴进入华丽发展篇。抒情旋律,如蓝色湖面,缓缓覆盖天空。
温筱潇禁不住顺声望去。
看得见弹钢琴家伙的侧面。年纪挺轻,穿着一件廉价黑色夹克,双手在琴键上飞快滑动、颤抖。额头有汗珠,似乎被自己的钢琴曲所沉浸。只不过令人讨厌的是这人买弄似的嘴上叼着一根香烟,灰白的烟灰足有半指那么长。
灯光中,蓝幽幽的烟雾照耀着他的脸颊。
郑书钦脸色微变。他知道这曲子。孤独中上帝的恩宠。李斯特最难演奏的三首钢琴曲之一。
在音乐学院里,能够独立完整演奏《孤独中上帝的恩宠》的,不超过10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