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成年男人,在几分钟前还手握酒瓶表现出了那种明知下场悲惨却照样野狗呲牙的不屈模样,却在最后不惜在众人面前跪下认错,那种令人猝不及防的侮辱效果,足以让全场原本还抱着看黄金档热闹的青年男女们真切感觉到一阵阵反胃的厌恶感。
见多不怪的挑衅开场,热血沸腾的战前火花加以铺垫,但是过程却没有人们预想之中的精彩逆转。
有的,就只是这男人最后卑微无力的下跪求饶。
那个最近刚刚与楚美涵相处的大一小白脸在看到这青年下跪的背影后,忽然使他明白了一个早该明白的事实真相。
相比自己,这种无依无靠的小人物在冷血的生活****面前是何等的低廉脆弱,承受不住生活所给予自身万吨压力的弱小者,终究逃脱不出命运的戏弄,只能任天由命的让脆弱的肩膀被活生生压弯压垮,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辈子的萎靡不振。
想到这,和辛月明同龄同校的小白脸心中不由生出一种自私的满意,至少,幸运的他,这辈子不是这种能让生活逼得脸面无光的可怜虫。
钱多那小犊本来还对辛月明这几天识时务者的小高尚气节抱以细小改观的态度,琢磨着以后或许该给这犊子一点好脸色。甚至今晚的酒瓶战争那人手握瓶嘴里放出要闹个鱼死网破的狠话都让钱多从心底抱有敬佩。
可谁曾想最后居然演变成这厮跪地求饶的窝囊废形象,顿时,辛月明在钱多心中刚刚打起地基的小高大形象就这么被这阵怂包飓风卷得瘫倒崩塌。
邹凯望着跪倒在自己眼前的青年,鼻梁紧皱。显然这一跪没有让他体会到之前预想的那种遍体快感。他这个从小在高干家庭中成长起来的真正现代红色子弟,自打踏入社会开始就接受着自家老爷子风气的洗礼,就算是再小的威胁,也注定要在第一时间扼杀在胎盘中,强人所难最后逼良为娼一直是他的生活习惯。
然而,今天这一跪,忽然让邹凯有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说不上侮辱谈不上惧怕,只是从内心往外的排斥。
林子疾和周芷童脸上平静,就如午后阳光下的湖水,不带一丝波纹一样的平静,一言不发让人猜不出在想些什么。不过从他们各异的眼睛中,隐约能看出一些不是反胃的另类神情。
沙田麟和楚美涵这类纯种公子小姐,就只会对这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学贱狗摇尾巴求饶的家伙抱以瞧不起的厌恶冷眼。
其实,并不是下跪的辛月明贱,而是在这贫苦人家用羊奶面粉喂大的薄命青年眼里,真的不存在膝下有黄金任死不认跪这一说。他只知道当年生完自己还在月子中的母亲跪过,是跪给当时村上放牛的那家人,为的是不让月科里的儿子饿死,受风高烧的女人跪得没有半点怨言;一身才华却只能窝窝囊囊一辈子如今身患尿毒症的父亲同样跪过,是跪给他的冷血兄弟姐妹,只为让考上大学的儿子走得体面,疾病缠身的中年男人不惜跪在冰凉地板上祈求;他那一辈子疯疯癫癫半人半鬼的外公也跪过,为了让那个路边经过的术士救奄奄一息的外孙一命,老人家跪得没有半点脸面没有半点尊严可言;那个不受全村人待见视为臭泥烂糠的李树根同样也跪过,是为了憋憋屈屈一辈子活得还不如一头猪的父亲,求村里人弄丧抬棺材,土疙瘩也没有犹豫,理所应当跪得膝盖流血。
或许邹凯沙田麟那帮公子哥都不相信辛月明之前说的从来没听过男儿膝下有黄金,认为这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为自己见缝插针混乱编制的虚假借口。
然而他们这群富人家的祖宗少爷珍贵膝盖下有没有一辈子打死不跪的黄金白银辛月明不得而知。但是他只知道,自己的膝盖下,绝对没有黄金。
额头上的伤口颇大,导致跪在地上的家伙此时已经出现了血流成河的惨样,那模样让旁人看来,除了觉得丢脸还真有种对这底层小人物的本能怜悯之情。
不过动情归动情,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就是钱多,也不敢贸然上前。
也正当辛月明感觉由于失血过多脑袋越来越沉马上要倒地昏死过去时,一只手臂却从后面揽住了他的后背,他感觉到了那只手臂的柔弱,也察觉到了那手臂的颤抖,回过头,就看见陆梦茹妆颜下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出现在了自己血色模糊的视线里。
看热闹的男男女女里没有一个打电话叫救护车,最后还是陆梦茹一个人艰难架着早已经头重脚轻的辛月明上了酒吧门口自己的车子,没再看那些人一眼,也没再跟她那些朋友说上一个字,直接开车奔往医院。
傻愣在一边的钱多也醒过劲来,似乎觉得之前缩在一边有点对不住他家火锅店的二线店员,于是撒脚丫子朝家跑去,心里仗义想着最起码也让自己老娘报了这医药费。
秋熙路坐落在闹市区,平时灯红酒绿各种娱乐施舍齐全,但距离这里最近的第四医院少说也有十几分钟的路程,陆梦茹在把辛月明费力地扶进副驾驶的座位上,身为医学生的她快速地抽出纸抽里的全部卫生纸,为他做简单处理。
然而辛月明头上的伤口似乎就如同陆梦茹此时的泪腺一样,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陆梦茹心急得直哭,最后见一大盒纸抽里的面巾纸都被染红,她只好将安全带给他系上,用最快速度直奔医院。
一路上,坐在副驾驶的辛月明已经失血过多导致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陆梦茹心里又急又怕,一边擦摸着辛月明脸上还在流淌的鲜血还得一边开车,焦急捂住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哽咽哭泣着恳求:“你别吓我啊,千万不能睡,你跟我说说话好吗?我尽可能快开,就快到了。”
就算陆梦茹是医学系学生并且还有较多的实习经验,但看着此时辛月明血流满面的样子,她还是心急心疼得涌出泪珠大串大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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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夜多尔曼」酒吧里面。
刚才还兴致勃勃探头观望热闹的男女已经逐渐散开了,现代生活的高速旋转带来了高效率,同样也随之而来充满平淡,有些时候的小打小闹可以称得上是这吃饱就玩的高档生活中的唯一调味品,只可惜今晚的这佐料,来得有点过为重口味。
经历了刚才受人一跪的邹凯那张怒红脸色非但没有退去反而愈演愈烈,他也是头一次像今晚一样憋屈到只想用拳头去砸墙。拿着啤酒一瓶接一瓶的猛灌,好像这是让他冷静的唯一办法。
但他身边的死党沙田麟却全然不觉内心憋屈,别看他与邹凯一样出生在政府家庭,但却是完全两个独特例子。
沙田麟追求的是一种表面浮夸的简明快感,不管是对方在心里如何把自己骂翻祖宗十八代,只要表面上他觉得自己站足了面子领尽了威风,剩下的也都大可不顾了。
但邹凯却不一样,他向来都是一个严谨细致到近乎刻薄的人,虽然总是因为健美的体型而被朋友误以为是个只会用银行卡推翻美女的简单公子哥,不过真正了解他的人知道,这家伙是个极为记仇的刁钻人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在他身上被一缩再缩,也正是因为那个内战时期立下不小功绩的自家老爷子对他的辛苦栽培,多年之后才会让他游刃有余的站在真男人的位置上逼迫被踩在脚下的失败者对自己说上一句心服口服。
所以,相比沙田麟所要的表面富丽堂皇,邹凯觉得,这种将人逼入谷底的折服,才更符合他的口味。
可是,今晚那人的下跪,却让邹凯感觉到了那青年不是跪在大理石地板上而是跪在了自己的脑顶上,那是种比被在头顶上拉屎还无法言语的憋屈感。一想到这,一股燥气再次蔓延邹凯全身,他也只好找死一般往嘴里猛灌酒,企图平息这恶心的心情。
“凯子,真的就这样算了?还有没有下文?”坐在沙发上的沙田麟眼角上扬回味着刚才的爽快感觉,怪不得都想让人下跪钻裤裆,今晚一亲身体验,阅女无数的沙田麟忽然变态的觉得那种感觉甚至比瘫倒在女人白花花的屁股上还极具诱惑力。
邹凯眼神颇冷地看了一眼表现得就像吃了****却没等到发泄品如饥似渴的沙田麟,没有说话,扬起头来干了手中的大半瓶啤酒,然后猛地啪啦一声摔打在玻璃矮桌上,玻璃四溅响声刺耳,又引起一小阵围观,然后只见这个体格健硕的男人阴沉着脸,闷闷只说了两个字:“没完。”
“是不是有点过了头?”已经从舞池坐回到沙发上的周芷童手里握着那杯冰蓝海洋,被浓密睫毛遮挡的碧眼下低,她甚至都没有去看邹凯一眼,平淡道:“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一直都要这么苛刻追求。事实胜于雄辩,姓辛那家伙的表现已经出乎了我们的意料,至少是超出了我的想象。膝下有金的道理连我这个女人都知道,他会不懂?可他最终还是跪下了。调换身份,你,你们肯跪吗?答案显而易见吧。现代社会没有真英雄,整个ZJ,受过韩信跨下之辱的大人物又有几个?要知道,忍辱负重可不是一个人的懦弱,而是预示他底线的高深莫测。”
周芷童蹙眉看了邹凯一眼,拄着下巴继续道:“再说,今晚他这一跪跪得你心情舒坦了?我看未必吧。从你脸上我分明看到了骑虎难下的艰难神色,这又代表着什么?凯子,借用那小子的一句话;想玩小人物,可以。想把小人物往死里玩,也可以。但是你得有玩不死对方而被人家一连玩死两次的觉悟。那是因为一无所有的他什么都缺,唯独拼命的劲头比你强得多。逼红眼的野兔子照样能蹬死苍鹰,今晚不能可不代表他以后真的不能。”
周芷童挽挽耳边的淡黄色发丝,饱满的胸脯起伏,长长呼出一口气息,缓解语气道:“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是我朋友,就算你做得再伤天害理再不是人,到时候我还得站在你这边。但是信佛的我还是想多嘴奉劝你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一旦有一天真跨过底线真正逼急了那只疯兔子,很可能到最后我们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周芷童不温不火的一番言论说得邹凯面色更加难看,一边的沙田麟则表现出置之不理的无趣态度,他一向对这些深层话抱以无视。
也就只有戴着方框眼镜的林子疾有预感,今晚姓辛那青年的一跪,确实把他们弄得措手不及到差点弄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面子。
如果真如周芷童所说,下跪都还没有触碰到辛月明的底线,想到这,林子疾不禁没来由地倒吸一口凉气,心想,那这狠人的底线,究竟有多深?
那就如同弹簧。
底线有多深,爆发之后的威慑力也就与之成正比的有多巨大。
这,恐怕才是真正的可怕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