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连夜从旺角赶来的杨紫叶步履湍急地走进病房,看见病床上满头伤痕的辛月明时,原本还没呼吸均匀的她立即被一种窒息的悲痛席卷全身。
杨紫叶无视门口的陆梦茹,直接跑到病床边心疼地从后面轻轻抱住了辛月明的后背,把脸缩在他的肩膀上哭泣埋怨。
辛月明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回头看着自己姐姐那张哭花的脸,竟不知该怎么安慰。
“为什么会这样?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出事的吗?你不是答应过我之前在旺角那是最后一次了吗?”杨紫叶哭得越来越悲伤,旺角那边叔叔手术的突然取消和眼下病床上憔悴无助的弟弟像是两座大山一同压在她脆弱的肩膀上,要不是哭泣使得她丧失了力气,她肯定会像个女孩一样捶打辛月明的后背哭闹。
“他额头上的伤口我都有做过处理……你别太担心,会没事的…”陆梦茹看着杨紫叶悲痛万分的神情,适当柔声安慰着。
泪眼婆娑的杨紫叶看向门口那女人脸上蔓延开来的歉意神情,恍然之间像是明白了什么。
随后,杨紫叶瞪着哭红的眼睛走向门口,不由分说地挥起右手,随之一记耳光就重重扇在了陆梦茹的左脸颊上。
声音很大,在晨曦的寂静病院之中显得格外刺耳。
被打的陆梦茹蓝瞳呆滞,眼中满是愕然的神情。
“贱人!”杨紫叶瞪着浸满泪水的眼睛恶狠狠地吼道。
左耳嗡嗡作响的陆梦茹委屈地抿紧嘴唇,抬起手来捂住被打得发麻的左脸,一缕血迹也从她的左嘴角流下,在她的下巴边染过一条刺眼的红线,滴落在脚下。
“姐!”
辛月明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杨紫叶会扇出这么用力的一巴掌,那其中包含的愤怒令他大为震惊。
他掀开被子想走过去制止住她们,但双脚刚接触到地面,胃里一种恶心感一下子使他瘫软在床沿。
门口的陆梦茹见状,顾不上嘴角的麻痛想跑过去扶住他,但是刚向前迈了一步,她就放弃了这种冲动。
因为她觉得,相比自己的歉意,或许杨紫叶的亲情才是此刻辛月明最需要的。
“这样你就满意了对不对?!这样你就诡计得逞了是不是?!”杨紫叶把辛月明重新搀扶到床上,挂满泪珠的脸上双眼含愤,对着陆梦茹哭喊着:“你们这群人为什么一次次都要把他往绝路上逼,一退再退都已经甘愿变成了懦夫胆小鬼为你们这群目中无人的富家贵人让路还不算完!难道真的非要抬脚踩在他脑顶肆虐嘲笑才肯了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陆梦茹眼眶中的泪珠止不住地流下。说到心痛此时她又何尝不是,但如今谁对谁错都已经不重要了,陆梦茹无怨让自己去承担这一切。
杨紫叶喊得声音沙哑,低下头,垂下的长发挡住了她的脸:“同样是人,为什么他就非要这么苦?难道就因为穷就因为渺小?如果不是你那天的邀请,他现在也不会这样,家里也不会……”
“姐,别说了。”
或许是杨紫叶的一番话语让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多苦的辛月明心底涌上一股压抑。
制止住了杨紫叶的发泄,辛月明眼神迷离地看着站在门口已经哭成泪人儿的陆梦茹,久久注视,继而自己居然也不可思议的双眼湿润。
内心百感交集的他低下头,就看见了自己脖颈上悬挂的那颗蓝色单勾玉。
三年前净水楼台的那晚,那刻有他们两人之间名字的泥陶以及众多回忆在这此刻竟是那般显眼。
于是,这个仅有自知之明的平凡青年总算在这一刻看清了他们两人之间那段深不可过的悬崖间隔。
辛月明渐渐抬起头,脸上闪现一缕苦涩的无力笑容,抬手摘下脖子上的单勾玉,又拿下了前几天她送给自己的助听器,放在手上一并递向陆梦茹,脸上依旧是他淡淡的笑容,轻道:“来,这些,还是还给你吧。”
就算是之前杨紫叶再如何语气激烈的埋怨,陆梦茹也只会觉得满心愧疚。可是眼下当看见辛月明把那两样物品归还给自己时,这个柔怜善良的女人在这一刻内心几乎充满了肝肠寸断的悲伤。
她木讷地看着病床上的辛月明很久很久,她多么盼望他会收回这番话,收回那只手。
可是,他没有。
陆梦茹的双唇微微颤抖,她跌跌撞撞走了过去,在抬起颤巍发抖的手从辛月明手中接过那两样东西的一瞬间,泪水便像山泉一般在她脸庞上飞泻而下。
而后陆梦茹几乎是逃一般的跑出了病房,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关上病房的隔声门,之后就再也承受不住这番心痛,靠在走廊一角蜷缩着身体捂住嘴巴哽咽哭泣。
病房门口站着一名身穿米黄色长风衣的瘦高男人,清俗秀才模样。
他叫顾凤严,今年26岁,11年毕业于蓟塾大学,是个动不动就扯出一干论语道德经的无聊俗人,是个就算整天跟烤地瓜的老贩也能谈天论地直至深夜的口水狂人,而更多时候,则是个总喜欢装哑巴充愣的聪明人。
目睹了刚才病房里的一切,顾凤严站在门口不吱一声,含带令人揣摩不透的眼神看着蹲靠在墙角边哭泣的陆梦茹。
沉默许久。
顾凤严才走过去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递上去,看着低头哭泣的女人轻声道:“梦茹。我虽俗,可还完全没有俗到劝你别哭替你抹泪的程度。只不过刚才屋里的一切我都眼贱的看到。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有时哑巴起来能一天不说话,但真要是心里揣事了,不说出来又有憋死的可能。所以,…………”
陆梦茹接过那张卫生纸,低头擦泪,还不忘安慰身边的男人:“我没事。”
顾凤严释然一笑,随即也靠着墙壁一屁股坐在墙角,掏出风衣口袋里的黄鹤楼,点燃之后没有抽,而是看着橘色烟头上的烟雾,旁若无人道:“我们在一起八年,经历的是是非非很多很多。我不像是赵家那几个公子哥一样动不动就喜欢说些入流漂亮话。这你也知道。平时黑草又总戏称我是光干不说的口痴。但是我不说,不代表我心里不琢磨。从考入蓟大进入碧溪走进陆家大门的第一天开始,整整三年时间,我这个平时能把古书倒背的书呆子到头来也就只单单弄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同情,永远不存在。”
顾凤严故意停顿,看着身边的女人解释道:“你就算是再心怀歉意,可是毕竟不同于三年前,如今身上陆家大小姐的地位永远摆脱不掉,所以梦茹你根本不可能体会到屋里那青年此时内心的苦痛有多难咽。”
这个面色清秀的男人说到这,感慨万分地抬起手指替陆梦茹轻轻擦抿掉她嘴角的血迹,抽了一口都已经自燃半截的香烟,轻轻呼出胸口的闷堵,道:“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冥顽不灵的死胡同,自己圈在那里七绕八绕就是走不出来,别人在外面苦苦周旋也注定闯不进去。小人物的内心究竟有多少心思,蕴藏多少不切实际的报复,我们这些如今高枕无忧成天只会无病呻吟的富人是无论如何也同情不来的。虽然我跟辛月明还没有真正见过,但是从前我就对这跟我几乎一样不受老天待见的贫瘠青年充满好感。一个男人没有能力不可怕,没有背景也不要紧,那都是屁大点事。但是他却一定要有属于现有年龄段应有的自知之明。显而易见现在的辛月明具备这项潜质,他今晚意识到并且亲手斩断你们之间地位悬殊的牵连,这一举动也令我不觉小有敬佩,要知道,即使明知正确,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可以挥起心底这把斩断一切的砍刀。”
或许同样是乡下出生的穷人家孩子,所以顾凤严深刻知道辛月明那一举动的重量。
同样他也心里明镜,如果命运的齿轮让自己站在刚才的决择路口前,想必他肯定做不出这种艰难的正确选择,所以直到十年后的现在,他也只是个满地都是的平凡人。
“那么,我该去为他做些什么?”陆梦茹抬起泪染的脸庞,焦急地问,像孩子一样无助和渴望。
顾凤严叼着烟,眼角上扬生出笑容说:“学着坚强一些,自私一些。不需要梦茹你冷酷到像周家女人那种冷眼旁观的地步,但是最起码也要做到不用像现在这么善良温暖。保持一定的距离静静观看他前进的背影。如此一来,你也不用再受到这些以善良换来的苦痛所折磨。也只有这样,无所顾忌的他才能矢志不移的前进。”
从哭泣中逐渐醒来的陆梦茹被他这一段话说得沉思了很久。她回味着刚才顾凤严告诉她的做法,默默记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