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葬礼,在次日的中午十二点一处偏僻殡仪馆中举行,到场的除了昨天病房里那些贾家亲人,剩下的就只有父亲在世时的一些知心朋友。
辛月明对于父亲那边的亲戚毫无印象,对于他的记忆也由于这些年来的离家在外而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
但就算是时光的灰尘一层层覆盖他对于父亲记忆的那层玻璃,还是让辛月明一辈子不会忘记这个最开始教会他时刻冷静微笑的男人。
父亲的心底究竟有多深,恐怕这是天底下每一个做儿子的一辈子都不会弄明白的简单问题。
父爱的深沉,是俏无声息之中的点点滴滴关爱。
爱时不觉,但离时,定会不约而同的身体紧缩。
此情此景,当辛月明再次站在父亲那张遗像前时,注视着相框里永远笑得都特别牵强的中年男人,心头剧烈一紧迸发的疼痛,因为他这才注意到照片中的父亲早在几年之前就已经两鬓生出白发,深邃的眼角也如同折扇一样折叠。
辛月明忽然觉得眼前的父亲是这样的陌生。
心中陌生的感觉越是强烈,他越是感觉自己真是这世上最为不孝的杂种。
父亲的突然离世,打击最大的就要数母亲。
然而这个曾经受过高档文化教育却放弃走进名牌学校教书的机会而是留在从小到大生长的山村任教的中年女人,当听到自己儿子要留在自己身边就此放弃在蓟塾大学继续念书的机会时,一辈子从来没有学着乡村妇女掐腰怒骂的她在那一刻终于愤怒了。
可是她又竭力控制。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儿子,知道他自打出生骨子里就蕴藏了她的自强和丈夫的冷静,她也同样相信自己的儿子看待问题的方式。
她不管在别人眼中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样的平凡模样,但是在她眼里无疑是最为优秀的。她知道儿子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每次学骑车摔得膝盖流血回来哭嚷着对自己说放弃的小孩子了。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都已经逐渐形成甚至定型,所以就算耳边充斥着再多的流言蜚语,这个普普通通的睿智母亲,照样对自己的儿子充满信心。
“如果你觉得缩在乡下田地里终有一天可以靠双手挖出你在蓟塾大学同样的成绩,那么你就留下来陪我。”
辛母双眼含泪钱深呼吸,竭力把饱含着愤怒和心酸的泪水咽下,用身为一个母亲的权利辨认道:“一旦你做到了,我会为你鼓掌喝彩。但却不会以你为骄傲,因为我知道,我的儿子,绝对不该有那样不劳而获的好运。”
辛月明果真再没有退学的打算。
没有表现得斗志昂扬蓄势待发,也没有任何拍胸脯保证绝对好好读书的壮志决心,他只是在听完母亲含泪说完这两句话后,轻轻走过去怀抱住这个在自己小时候曾经为了两大桶羊奶而甘愿下跪的女人,抱着母亲那硬生生被狗娘养的苦难生活而压迫得脆弱不堪的身躯,很久很久。
杨紫叶承诺会力所能及照顾好母亲。
所以辛月明走了,走得不带一丝拖泥带水,甚至还没有亲眼看着母亲把父亲的骨灰葬在外公外婆所安睡的那座守村山后;走得颇急像是一只刚刚出生还没有长出犄角学会顶架的牛犊,心里终归落下了就是一个劲往前顶的倔强念头,哪怕就算过程中会顶得脑门血肉模糊残破不堪,但他坚信,从一次次破开结疤来回反复的伤口上,终究有一天会长出一个能顶碎一切阻挡他前进的坚硬犄角。
坐上通往旺角市的小客车,原本打算下车直接调转动车返回碧溪,可当辛月明双脚真正踏上这片曾经拥有过他太多纷乱记忆的北方城市时,还是不由自主的想在这里暂时留下一晚再走。
或许真是内心中三年前还遗留的点点记忆在涌动,驱使着他来到这城市中最为繁华的西京街。
西京街还是跟原来一样,当夜晚降临就会展露出它足够妖精的一面,一眼望去热闹非凡,街上人群息壤,从街头到街尾洋溢着热闹的气息。
走进在那家他曾经作为主要阵地而现在早已经换过不知多少个店主的「恶鬼道」酒吧里。原本辛月明只想进去喝一杯能暖身子的高度数混杂酒,却怎么也没想到来上酒的竟是那个长着一双不管到哪都容易令好人误会坏人不忿的三角眼的三十多岁中年男人。
起先辛月明没有太在意,但那种熟悉的感觉还是促使他再次抬眼去打量那个酒保。
在仔细确认一番后,辛月明才敢小声在那男人身边轻轻叫了一句:“罗湖哥。”
那海拔不高的身影果然在听完这称呼后不由一震,然后这中年男人机械着转过头来,当看到眼前一晃就是阔别三年了无音信的辛月明后,罗湖那张严肃的脸廓上迸发出了重逢的喜悦,激动地拦住辛月明正想要来个深情拥抱,不想老板又让他上酒,无奈罗湖只能让辛月明等等再聊。
忙碌了差不多一刻钟,罗湖才熬来了与他交换夜班的小白脸。
见到辛月明一杯七分满的烈性酒已经下肚,罗湖重重拍着他肩膀嬉笑称赞道:“行啊,酒量见长,别看这酒一股他奶奶羊奶味,度数可够高的,别这就喝饱了。等我换掉工作服,哥带你多喝几杯,咱们好好聊聊。”
在西京街街尾拐角较为偏僻的一家露天烧烤拍档边,罗湖和辛月明对坐在白色塑料桌边,桌上摆放着十多瓶老雪花以及肉串。
兴许是太长时间不见,两个人各自肚子里都窝着好多东西,但这伶仃一见又不知道从何谈起,于是两个都快饿急的家伙开头也没说什么知心嗑,就是埋头一顿胡塞,吃没吃相,看得远处烧烤摊边一桌青年男女一阵不屑。
胡吃海塞完了,酒才能喝得痛快。
罗湖还是跟原来一样喜欢糟践自己的胃,不管受不受得了直接一口气灌下一瓶老雪花,也似乎只有这样他才有勇气跟眼前早已经没有三年前王者风范的男人谈及过往的热血旧事。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听说考上了碧溪的名牌大学。这回可是正经八北的好学生了。”罗湖又拿一瓶酒,边用筷子翘瓶盖边问:“在碧溪那边过得怎么样,南方城市,冬暖夏暖的,住得都懒得挪窝了吧?”
“没有旺角好。”辛月明实事求是地说:“表面上的美名倒是也没有言过其实,就是那里的人个顶个的娇惯。并且南方人脑袋都贼好使,想跟他们玩点小九九不出半分钟准被识破,一言一句活的做的都挺累。”
“累?你累就他妈对了!舒服是留给我们这种活死人的。”
很难想象罗湖这种小学文化还没毕业的职业混子能说得出来这带有痞子味的哲话,他喝得脸成猴屁股倒也掏出了心肺:“月明,罗湖哥没多少文化,这你也知道,不会学着之前的峡西老龟那类********给你贯彻一些个人理论。我这里只有杂乱无章的大白话,中不中听我顾不了,憋在心里难受。我说了不入耳的,你全当我甩酒疯。”
“罗湖哥你说,我听着。”辛月明伸手帮他倒满一杯啤酒,点头。
“双月会的那帮王八犊子把黑寡妇砍刀架在你脖子上,要你去用硬手段务必保住常文庆的市长位子这件事情我不是不知道,你要是怪哥那时候为什么没去帮你你就怪吧,哥肯定毫无怨言。”罗湖低头看着眼前辛月明为自己注满溢沫的啤酒,重重叹气,不知不知觉眼睛就泛红了,摇头:“可我就是******不明白啊!咱们一个个曾经是怎样的兄弟?不说出生入死,也喝过滴血酒了吧?可为啥一个个就他奶奶的负你心到这种程度了呢?那黑寡妇可是会里对外人才挥才砍的家伙啊,他们对你那不漏情面的态度让我都不敢相信。市长选举那天也难为了你和小妖那孩子。那天要是万一出点什么闪失差错,恐怕你们这一大一小就没理由能全着身子离开市政府了。多悬啊!哥是个什么样的汉子?妈的,可是就算再铁的汉子,亲眼看见你被亲兄弟刀架着脖子按倒在地逼迫的情景,也不好受啊!你曾经为他们做过多少事情?多少?!数不胜数!没有你,他们能有今天?!试问旺角比你出色的人,有!但是有哪个像你这般落败得这么寒酸?人家都是到最后落下了女人和钞票,要不就是名声势力,虽然是纸糊的老虎倒也有个念想啊!可你呢?如今落下个什么?哥都替你心痛啊!…………”
一个大男人,说着说着就倒在塑料桌上呜呜痛哭,哭得连身后烤羊肉串的大叔都心里过意不去。
辛月明无声的喝光一整瓶啤酒,吸吸被冷风吹得发红的鼻头,眼角发红,悄悄叹了口气然后笑着拍打罗湖瘫在桌上抽动的肩膀数落道:“罗湖哥,这你就不对了啊。我们两个好不容易才遇上,翻弄这些过去的事情干什么。我这两天已经够虐的了,你就别再引诱我动情了。”
辛月明黑瞳闪过惆怅,轻道:“至于他们那么对我。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能理解,就像是他们同样不理解我一样。但是毕竟原来那条路是我自己走的,心里明镜开头就歪了所以也能想到最后落得的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至于选举那事,在还没有见到刘撼朝之前我这个胆小鬼虽然不争气的怕到手抖,但真等到脑袋被酒杯砸开血流一桌后也就没觉得会失误。那时我就想过,倘若能用我跟那孩子的命冒险一次远离这些早已经脱离正轨的‘兄弟’,倒也值得。至于最后落下的东西,一个名叫小妖的孩子和一只失去听力的右耳朵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别的,给再多都是引火烧身。哥别嫌我小家子气,毕竟读书人,想得多疑心重。”
辛月明一直是个从不喜欢提及过去的男人,不管好与不好一旦过去就绝对会闭口不谈,像是脖子被之前的那些兄弟用黑寡妇架着逼他去杀刘撼朝这件事情,他就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哪怕是小妖那孩子真正细致板牙提起过。
以最后一个小游戏开始,以最后的结局而告终。这便是他对小妖解释这件事情的话语。
“臭读书的!”罗湖擦着鼻涕总算抬起头来又恢复常态咒骂了一句。
辛月明倒也是毫不惯着得意轻笑认同:“嗯,这是夸我,我听得出来。”
在西京街这家最为便宜的一家露天拍档里,两个同样被生活压得低声下气早已没了往日形象的男人开始疯狂对饮,这一刻也只有桌上渐渐增多的空酒瓶能显现出如今他们内心无底洞般的空虚。
“月明啊,你真有眼福啊。”罗湖咬着烤得半生不熟的羊肉串,明显喝高了,舌头开始乱跳着慵懒道。
“怎么说?”辛月明也喝得是脸色煞白,但好在没有失态,只不过轻微脑震荡的病根让他一连吐了好几次,叼着玻璃酒杯,双眼不解表示他真不知这句话的寓意。
罗湖看着这个几乎跟三年前除了右耳朵上那个显眼的助听器和长高的个头以外没有更多外观变化的青年就是一顿傻笑。
尤其是这小子身上那种太容易让旁人忽略的平凡无奇气息,罗湖正想拿话取笑一下,却忽然在此刻特无缘无故的幻想起了若是以后有一天如今落魄的他被自己那个倔强自强的干妹妹见到会是一副怎样的情感画面。
罗湖原本想埋汰一番,可话落到嘴上却再也没有了喜剧味道,用手指着自己的脸,苦笑说:“来来来,看看你的脑袋和嘴角不堪入目的小人物笑容。再看看我这张三十岁了还世事无成一脸流氓气息的臭脸。三年前的辉煌和如今的颓废落败。看看我刚才在「恶鬼道」里那身猪狗不如的狗皮装扮,今天第一天上班就让你逮个原型,好家伙,你这要是一声罗湖哥下来,那估摸着我今晚又得卷铺盖走人睡大马路了!”
两个男人对视一下,然后就是一番哈哈大笑,笑得声音很大很嗨,可是各自的心里却也越痛越苦涩。
回头看去原来的西京街,原来的恶鬼道,原来的罗湖,包括他辛月明自己都已经不复存在,甚至是哪怕一丁点的真实痕迹,扭曲的命运都吝啬的不肯留下。
这使得辛月明几次三番都错以为那些往事都只是自己病态的幻想。
然而今天与罗湖的重逢,虽然这里的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但那虚无飘渺的记忆,却又一次徘徊在了他的心房深处。
直到这时,辛月明才真正明白。原来,等到循序渐进的时间一点一点改变每个人原本所珍惜拥有的事物之后,唯一留下来的,或许也就只有这星星点点却也永远无法忘记的记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