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府(上）
我很少出府。因为我没有轿子，没有轿夫，最重要的还没有家族长辈们的批准。
我原本打算请小瞧偷偷带我出去。他从小在班府为奴为仆，但我一个小姑娘的事确实也没有多少。闲暇时候他会跑去跟二哥班鸣英学学拳脚功夫，这么多年下来倒还练就了几分本事。我常常取笑他，偷经学艺能长多少本事？直到他硬生生为我挺住崔管家的十二蛇皮鞭，我才终于对他刮目相看。
一想到那些辛苦又甜蜜的日子，我的心总会隐隐作痛，说到底是我逼走他。现在想想，为我敷药时他温柔体贴，可听我说我要主动嫁给昭凰时他变了，变得陌生又冷漠，甚至不惜说出伤害我的话。难道我想为自己，为他争取班府以外更自由更舒适的生活也错了吗？
我想我的确错了，小瞧虽然卖身班府，但功夫好，所以来去自由。而我如果不靠出嫁谋取一条生路，指不定什么时候疯掉呢。我总认为小瞧即便不喜欢我，对我也会有兄妹般的情谊，没想到他居然丢掉我。原来命运最终还是得靠自己去谋划、索求。
“哟，这是谁呢？”一袭墨绿裙，一丝红飘带，大红大绿的绝配是班家五小姐班紫瞳的经典装扮。她上下瞅了瞅我，“你不是不常出小竹楼的吗，怎么今天想开了？伤好了？”
我没理她，只往府门行去。不过紫瞳似乎也要出门，见我行至她前头，三步并作两步抢到我前面，还故意撞我一下。她炫耀似地吩咐近身丫鬟：“过一会儿提醒我买点胭脂水粉之类。听说张小姐喜欢这些东西，去拜访她少不了贡献点见面礼。不像有些人一辈子就只能在这园中打转转，哎哟，想想都觉得悲哀。”
我仍然行我的路。她说得没错，如果我不去抗争，我只能永远被软禁在这豪门深院，见不得阳光。紫瞳发现她的话并不能引起我太大的情绪波动，朝我侧头冷哼一声。
府门口班家大小姐班仙竹和上门夫君赶集归来，正在张罗家仆往府中搬运采购的物品。她是班府家务料理的总负责人，我和小瞧每个月的开销也是从她那里支取。
紫瞳上前行礼，并附在仙竹耳边窃窃一阵，仙竹的目光向我投来。我停住脚步，把目光转向一旁的花草丛，余光瞥见紫瞳轻笑着踏出高高的门槛。她肯定没说我什么好事儿。
仙竹走到我面前，我看见一张粉黛堆砌的圆脸。她问我：“想出府？”这口气较以前，较刚刚的紫瞳已然客气许多，尽管没有称谓。我一下子记起一个成语，叫心宽体胖。我突然认为以前瘦弱如扶柳，心肠似剧毒的她能长成现在这副富态的模样，对她身边的众生来说委实是一件有益处的好事情。
我点点头。既然被当场戳穿，也懒得掩饰。今天她让我出府我会出，不让我出我也会出。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能出去就出去吧。”她叹了一声气，和她干瘪黑瘦的丈夫走进园子。不一会儿，她又回过头来问我：“小瞧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他到我房里帮我挪挪衣柜。衣柜太沉，他力气大。”
我断然不能告诉她小瞧已经离家出走的事实。这在班府，背离主人轻则蜕皮，重则丧命。我能帮小瞧瞒住几时是几时。为了他，我叫了多年来不曾叫过一声的“大姐”。
“大姐，你放心，他一有空我就叫他过去。只是最近小竹楼很多家具都坏掉了，他正愁着到处找木料呢。”这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推诿借口吧？
“我的碧湖轩倒还有些木料，你要不嫌弃让他来取就是。”大姐对我变得大方，这让我有点点吃惊。
“那怎么好意思呢。”
仙竹和夫君相视一笑，携手离开我的视线。这是我第一次不怀讨厌地目送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离去。见她走远了，我快步走到府门，准备出府。
“三小姐，请留步，你有将军大人的出门信吗？”当我鼓起勇气，准备像紫瞳一样轻松踏出高高的门槛时，班府大门口两位侍卫拦住我严厉地盘问。
我对他们冰冷的口吻付之一笑。这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如果连这样的待遇都不能忍受，那早被气死不下千次万次了。“没有。”我如实回答。
“那请三小姐回府吧，不要让小的们为难。”一个侍卫抽抽嘴角，像是对待一个无事生非、不可理喻的人。他同时向班府外围一圈的侍卫示意，如果我敢硬闯，他们便会毫不客气地擒拿我。
我撇开他的手，说：“最好不要碰我，如果你想活命的话。”
他同他的另一个同伴相视一愣，随即哈哈直笑，仿佛我讲了一个天底下最好听的笑话。笑毕直言不讳地讲：“假如三小姐对小的们不满，大可以去找班将军，最好撤了小的们的职。”听他这么说，好似吃定班将军不会买我的帐，而只会听信他们的话。当然，我相信班将军会这么做，因为在他眼里我并不是他的女儿，至于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更不想知道。
我同样学着他傲慢的神情，打趣道：“你知道班将军没空管我的闲事儿。”这在班府上下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我想我是大逆不道了，我不再称呼我的爹叫爹，而是与他的手下一样称呼他为班将军。同时我想我又是良木可雕的类型，能随情入景，一点一点圆滑起来。
他们果然又被我逗笑。这次我却不笑，我只说：“我的身上擦满了剧毒，反正我已经吃下解药。至于你们要抓我，悉听尊便。”
说完我径直往门外走去。他们木了一下，而刚刚那个和我对话的侍卫则迅速抽出长剑直指我脖颈，反应倒还挺快。我无意中瞥见他的腰牌，陌树，名字还不错。我偷偷摸出随身携带的玉钗，如果他敢动手，我一定来一个玉石俱焚。
“我们怕三小姐的毒，不过我的剑可不怕。三小姐要是再往前走一步，可别怪小的们不客气。”他冷漠地说。的确，我只是班府所有人口中的三小姐，而并不是他们心中真正的主人。
我抬头望见天边火红的朝霞，灿烂明亮得令人陶醉。小瞧曾指着天上的云彩告诉我，那是仙宫中舞女的裙。街道两旁杨柳抽发新芽，青翠欲滴，甚是可爱。因为是清晨，行人还不算多，但三三两两已有几个人注意到这边不同寻常的状况。在这么美的春天的昨天，我目送唯一的朋友离去；在这么美的春天的今天，我准备去跳一个熊熊火势的火坑，居然还能被人给拦着？
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每走一步，陌树就后退半步，而陌树的剑就抵住我半分，其他人则不敢轻举妄动。陌树命人立即进府通报将军。
我害怕流血，每一次都闭着眼睛把伤口留给小瞧处理。现在小瞧不见了，我反倒强大起来，盯着明晃晃的长剑哀伤地微笑。我的胸口凉幽幽的，一股粘稠的液体从脖颈处流了下去。我甚至闻见了血的气味，没有腥臭，只有芬芳。
就在我以为我会死在眼前这把长剑下，用玉钗向陌树扎去的时候，他突然抽回剑，对我说：“你走吧。”
我有点意外，比我更意外的是他的同伴。
“陌树，你疯了，将军的命令还没有到！”
陌树把剑插回剑鞘，说：“将军会让她出去的。就算将军不让她出去，我去领罚便是。”他的话是说给他同伴听的，但他说这话时却一直看向我。我记住了他，一个有着浓黑剑型眉毛的士兵，一个器宇轩昂的男子。
“谢谢。”我对他点头致意，“我只是出去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所以你不要领受太重的刑罚。”说完，我转身往大街而去。
街边聚集一小裙看热闹的百姓，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又像躲瘟疫一般逃开，大概是怕我死在路上连累他们吧。其实我的伤并不重，割破一点儿皮，倒是血流得有点多。至于毒药嘛，我也不过随口编编。我成年累月地呆在班府，吃穿用都被仙竹指定，哪里去弄什么剧毒？
我在身上捣鼓一阵，掏出几锭碎银，询问医馆的去处。没有小瞧在身边，一切只能依靠自己。小瞧，我受伤了，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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