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水要去深圳了。
临行的前一晚,父亲送给她一枚玉石。之后,他们坐在自家门前大枫树的残骸上,许久没有说话。夏末初秋的风,微凉,姬水替父亲扣上了前襟一粒松开的纽。
姬水的父亲毕业于某名牌大学,“文革”中因不合时宜而被下放到古老湘西的一片边鄙之地——凤凰滩。凤凰滩滩长水清,高山四合,酉水流经这里,上溯三十余里就是著名的猛洞河,传说中万鸟之王凤凰曾在此落脚,故得此名。
那一年,适逢十万建设大军进驻此地拦河筑坝,至八十年代初完成了一个装机容量40万千瓦的水电厂。姬水的父亲自下放的那一天就在凤凰滩教书,女承父业,1997年师范大学毕业后,姬水也回到这里当了一名语文老师。
姬水走的这天清晨,正值凤凰滩水电厂大坝开闸泄洪,汹涌的洪水从一百多米高的坝顶呼啸而下,溅起的遮天蔽日的水雾充盈了整个山谷。带着满身的潮湿,她来到了船码头,由于开闸泄洪,往日沿岸随意停泊的船只全部归拢到这一方窄窄的港湾。雾太大,太阳只是一些绰绰约约的影子,就见几十米高的青石台阶上错错落落地坐满了黑身赤膊的汉子,或端着烟锅,或用废纸包着劣质烟丝卷成喇叭筒状,赛着吞云吐雾。也有扎堆玩牌赌酒的,赢家在众人吹捧吆喝声中,举着钱昂头走进了岸上那一溜小饭铺,颐指气使:“两斤包谷烧,两只猪蹄。”大快朵颐。兴起,邀同桌高声划拳:“六六六……”隐隐的水雾裹着湘西汉子气势如虹的声音,家乡留给姬水最后的印象是雄壮的,又是阴柔的。
船启动了柴油机马达,喷出一股浓浓的黑烟,发出“突突突”的巨响。
这是一条夫妻船,丈夫叼着纸烟掌着舵把,妻子正撅着肥硕的屁股用吹火筒吹火烧饭。柴很湿,不一会船舱里便弥漫着轻薄而刺鼻的烟。同船的多为背背篓的当地人,男人们便将卷好的烟卷架在耳朵上,一时省了烟火钱。姬水被呛得咳出了眼泪,对面梳长辫的本地女子边“咔嚓”“咔嚓”咬着甘蔗边望着她吃吃地笑。她将头伸出船舱,眼泪流在家乡的河里。
妻子终于吹燃了湿柴,那火苗像一位本性热烈的女子,适才躲在云山雾罩中忸怩戏弄一番,突然“嘭”地一下跳出来,令烧火的女人避闪不及,脸颊被那热气逼得通红,忙将饭锅架了上去,红着一张脸来到了舱里,手提一个油渍麻花的布袋挨个收钱。船行至一个小镇,离岸足有一米宽便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对面啃甘蔗的女子和她的几个同伴纷纷像青蛙一样地跳下了船,又有几个背背篓的当地人像青蛙一样地跳了上来。船发出更剧烈的声响继续前行。姬水闭上了双目。忽听一声尖叫“起火了!”柴油机马达正悠悠吐着火舌,那妻子飞身跑向船头,丈夫已忙得像只陀螺,一船人跟着奔前跑后,船在水面上东倒西歪。火终于扑灭了。“好凶险!”“吓死我了!”一船人打着乡音的议论一声迭一声,并夹杂着一片“那条狗日的”等口头禅。姬水复又闭上了双目,手指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前的玉石。
这是一枚红翡,也是母亲当年送给父亲的信物。当年,姬水的母亲在省城一家著名的文艺团体弹古筝,为了爱情,自愿来到凤凰滩。这玉石,其形状宛如半颗心,父亲说:“另外的半颗心,希望你早日找到。”姬水知道,父亲的话意味深长。几个月前,姬水的男朋友和别人结婚了,他们是大学同学,分开不到一年他就和别人结婚了。
姬水是带着满心的伤痛而南下深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