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自己小时候，父亲是一个只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少言寡语的人。他整日严肃冷漠，脸上从来没有露过笑容，每次打柴回来总是独自不声不响地坐着抽闷烟，从不搭理家人一句。后来郑兴发现，父亲的性格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变化。有一天打柴回来，郑兴看到父亲的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将他叫到跟前说，兴儿，长大后要好好念书识字，像爹认识的那位唐老先生一样，做个孝道之子。幼小的郑兴哪知唐老先生是谁，更不懂什么是孝道，便问父亲，那个唐老先生是谁？郑老说，你不认识，说给你有啥用？郑兴又问，甚是孝道？郑老说，孝道就是孝顺父母，能为爹娘做事。见郑兴还在傻乎乎地望着他，便给郑兴讲了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一个人对父母十分孝道，父母患了病，听说只有鹿乳能治好父母的病，于是这人就披了一张鹿皮，去到深山老林里混入鹿群之中，乘机挤取母鹿的乳汁。有一次，正好被一个猎人看见，猎人正要拉满弓箭射来，这人急忙取下身披的鹿皮说，他是披了鹿皮混入鹿群中来挤取乳汁的，他挤取母鹿的乳汁是为家中的父母治病。猎人点点头松开了弓箭，他这才得以脱离危险。幼小天真的郑兴听了，觉得十分有趣，睁圆两眼问父亲说，爹，这个人是谁？郑老一本正经地告诉儿子说，这人叫郯子，懂得不？这人身披鹿皮混入鹿群挤奶回去为父母治病就是孝道。郑兴又问，爹，这个孝子是哪朝哪代的？郑老说，爹也说不上来，反正是古代的一个孝子。
打这之后，父亲上山打柴回来，再累也要讲故事给郑兴听。郑兴觉得父亲肚肚里故事好多，而且有趣好听，即使出去玩耍，只要天快黑时分，心中总惦记着赶快回家，等父亲回来听好听的故事。
这日，郑老回来居然没有给他讲故事听。郑兴见父亲有些异样，不像往日那样，一进院门就用兴奋的目光在院子里到处搜寻儿子，然后叫到跟前讲故事给儿子听，而是独自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神色黯然，抽着烟不住摇头，自言自语地叹息道：“忤逆啊，忤逆！杨广为了做皇帝，竟把皇帝老子给杀了……”
郑兴觉得很奇怪，不善言谈的父亲，为何只要从山上打柴回来，就有那么多好听的故事讲给他听，而且会知道那么多不着边际鲜为人知的事情？后来，这个谜底终于揭开了。原来，父亲上山打柴回来讲的许多故事，都是从一个名叫唐九多的老先生那里听来的。唐老先生出生书香门第，自幼熟读经书，深谙古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当地很有名望的文人秀才，许多村塾、学馆都争先请他做先生。那年唐老先生的父亲下世后，唐老先生便辞职蓄发为父奉亲守墓。他家住郑老上山打柴之处附近的一个山村，墓地恰好是郑老每日上山打柴往返的必经之地，郑老歇脚不免跟他坐下聊聊，久而久之，两人便熟识起来，无所不谈。闲聊之余，唐老先生总讲一些故事给郑老听，自然也说些道听途说的事情，那日郑老顾自喟叹杨广忤逆杀死皇帝老子的事便是从唐老先生那儿听来的。这让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郑老大开眼界，对唐老先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他心目中，唐老先生就是世上最有学问、最有趣的人，凡是从唐老先生那儿听来的故事，回去后他都要重复讲给儿子听，让儿子也长长见识。
一次，郑老像往常一样打柴回来后，独自在窗前一条板凳上坐着抽烟，抽完一锅，又装一锅接着抽。抽着抽着，脸上就乐乐的有笑容出现，抬脸望着遥远的天际，情不自禁地摇着头自言自语道：“哈哈，这个唐老先生，肚子里要荤有荤，要素有素，玩意儿还真多，跟他聊天怎么会让人如此开心呢？”
郑兴看出父亲又从唐老先生那儿听来了故事，连忙高兴地凑了过去，望着父亲问道：“爹，今日又有甚好故事讲给儿子听？”
郑老一下沉下脸来，瞪眼向郑兴厉声斥责道：“快滚一边去！这个故事你听不得的。”
郑兴见父亲脸色阴沉训斥自己，吓得连忙转身躲得老远。原来，郑老挑着柴在墓地旁歇脚后，又过去与守墓的唐九多老先生闲聊，唐老先生那日高兴，给郑老讲了一个笑话。说有个妇人揽权过甚，丈夫的要求往往不能实现，丈夫很想治治妇人，便用带子把他的阳物系在了后面，诳妻子说，刚才因为某个用项非常紧急，跟你要钱不肯给，我已经将那物件当出收了一两银子。妻子一摸，果然不见了，就赶紧取了二两银子让他迅速去赎回。丈夫很诧异，他问妻子怎么会给这么多？妻子说，若当铺里有人当下较大些的，贴点钱改换一条也好。这个故事，郑老是说什么都不能讲给儿子听的，而自己每每想起，总是忍俊不禁。他觉得这个守墓的唐老先生太有意思了，学问深，肚肚里故事又多，有时竟让人的心思整日沉浸在他那有荤有素的故事里出不来。
郑兴特爱听父亲讲故事，而父亲的故事又都是从唐老先生那里听来的，于是郑兴就无比钦佩父亲口中的唐老先生。心想，有朝一日自己若能跟随父亲一块上山打柴，见见这位唐老先生，当面听这位神奇的唐老先生讲许多好听的故事该有多好啊！
不料没过多久，他就见到了唐老先生。一天，唐老先生有事骑一条小毛驴下山来，路过他家进来歇脚。在他的想象中，会讲许多好听故事的唐老先生，一定是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像关云长那样的美男子，或者诸葛孔明那样的儒雅风度，总而言之，此人绝非平庸无奇的凡夫俗子。谁知出现在他面前的唐老先生，却是一位身单力薄、面容清瘦、穿一件黛褐色粗布长袍的老人。
不过，他的长相和衣着并未影响郑兴对他的浓厚兴趣，望着与父亲围着炕上一张小方桌边喝茶边闲聊的唐老先生，郑兴不声不响仰头站在炕沿前，小胳膊肘支起，用手掌托着下巴，眼睛连一眨都不眨一下，眼巴巴地望着这位在自己心目中非常神秘的不速之客。
郑兴特想借此机会从唐老先生口中听到故事，而父亲和唐老先生两人交谈的内容，却大半听不懂，令他大失所望。见两人话间端起茶杯用茶，郑兴终于逮着一个机会，口中突然冒出一句：“唐叔，我也想跟你一块上山，到那里听你讲许多好听的故事！”
唐九多老先生放下茶杯，看着眼前这个天真烂漫、天资聪颖的孩子，脸上笑吟吟的。他朝郑老看了看说，孩子倒长得蛮好，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大眼的。唐老先生虽是第一次登门，但他对郑老的家境已知之八九。他知道郑家只有两垧薄田、一头大黄牛，他还知道郑家院子当中栽着一棵果树，他知道郑家还有一个儿子叫郑兴，他知道这个叫郑兴的二儿子从小很聪明，郑家一心想让儿子拜他为师，指望儿子日后能够出人头地。这些都是平时闲聊郑老一五一十告诉他的，而郑老想让儿子拜唐老先生为师的事，却始终没有告诉儿子郑兴。
“唐叔，给我讲一个故事吧！”郑兴仰脸望着唐老先生，几乎在用乞求的口吻说。
“滚一边去！哪有那么多故事讲给你听！”郑老立时严肃了面孔，眼睛瞪着儿子大声斥责。
郑老将儿子郑兴斥走后，两人又在屋里聊了一会儿，聊得十分投机，郑兴不时偷偷潜在门外从门缝中往里瞧，他看见父亲和自己所敬仰的会讲好多好听故事的唐老先生神色都很是俨然，他猜不透两人在谈些什么。
第二天，郑老没有像往日一样拿着柴斧绳担上山去打柴，而是篮里提了猪头肉，一坛羊羔美酒和郑妈晚上蒸出的几个莲花馍，带着儿子郑兴，到几十里以外的山庄窝铺唐老先生家里，上门拜唐老先生为师去了。尽管是老相识、老朋友，但进门后郑老还是循规蹈矩，一本正经，当即让儿子朝唐老先生跪地行了大礼，唐老先生笑纳，从此他便成为唐老先生的门生弟子。后来，隔三差五郑老上山打柴时，就顺便将郑兴带到唐老先生家里，拜在唐老先生门下读文识字。不到半年，郑兴就识字过千，能将《诗经》中的不少诗篇倒背如流，唐老先生对郑兴聪颖的天资从那时起就赞赏不已。翌年，唐老先生守孝日满，在郑老荐举下，唐老先生被永安堡聘请为村塾先生。他与执管村事的魏忠坐在一起，双方立了字据，每年付唐老先生小米二石、小麦三石、杂粮四石，一切生活所需由村里入塾孩子家户均摊，正式年禄是白银二十两。于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唐老先生及其老伴和五岁的女儿紫薇，便被村里派去的三辆驴车红红火火接下山来。从此，唐老先生一家便离乡背井，在永安堡安家立户，唐老先生从此重操旧业，又开始了他的塾师生涯。
村塾设在中街一座破旧废弃的古庙里，离郑家不远。庙里正面一排三间上房，一间已残破不堪，不时有一群一群鸟雀飞进飞出，另外两间齐整些的便是塾堂。院子西面是四根立柱构筑的简易门楼，上面瓦缝间长着稀疏的蒿草；东边是三间低矮的房屋，一门两进，唐老先生的家就安在这三间房里。紫薇比郑兴小两岁，随父与郑兴同堂就读，夜头早晚两人经常一起接受唐老先生开小灶教诲指点。那时，唐老先生常常为郑兴出众的天资感到惊讶，觉得很是块料，日后定是可造之才。由于两位老人交情不浅，两家人的往来甚是密切。而郑兴与紫薇更是怪好的一对，不仅平日同窗共读，经常被唐老先生叫到一块作辅导，学前学后经常在一起玩得津津有味，有时竟忘了回家吃饭。看着两个金童玉女般可爱的孩子，双方当娘的坐在一块时常逗乐，这家说，长大了让你女儿嫁给我儿子做媳妇吧！那家说，长大了让你儿子给我女儿做女婿吧！当时，两个孩子都毫不理会，根本不懂做媳妇做女婿是怎么回事，大人们也往往一笑了之，只是随便说笑而已。长大后，这话大人们不说了，可郑兴和紫薇两人之间却已渐渐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大人们想制止也制止不住了。到十七八岁时，大人们想阻挡就更难了，不想承认也不行了。不过，唐老先生和唐妈还是十分乐意接受这门亲事，因为郑兴必定是他们从小看中的一块好料，日后总不会有错。郑老和郑妈，当然恨不得这个聪慧美貌又有才学的佳丽做自己的媳妇。于是，有一天双方大人坐在一块时，便捅破窗纸说定了这门亲事，托媒人下了“四色”订礼，从此，双方便名正言顺地把对方作为自己未来的女婿和媳妇看待了。
因此，这年让郑兴春闱上京赶考，自然是两家人多年企盼、梦寐以求的一件大事。而对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多年来倾尽心力，使出十八般武艺指点郑兴的唐老先生而言，更是显现他深厚功力，为之得意一番的幸福时刻。
岂料，正当两家人都充满希望之时，一夜之间，这个不争气的未来女婿，居然会生出此等令他们大失所望的事来！
外面刮起一阵猛烈的风，院子里赤条条的树枝在风中不停地摇曳着，郑兴心境难平，思绪左右摇摆不定，他坐下来想冷静一下。
正思虑间，就听见窗外有脚步声轻轻走来。这脚步声平和，轻柔；郑兴不由一怔，他断定是紫薇来了，抬脸看时，推门进来的果然是她。
紫薇满脸怒气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