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金刚跟着黑子挺着一脸怒气出来正欲往外面去，却被外面站着的金莲当院喝住。金莲目光像刀子般地射向赵金刚，厉声喝道：“你往哪里去？瞧瞧自己那副模样，鼻梁肿得像座小山，别给俺往村里丢人现眼去！”赵金刚一下被唬住，站在那儿看着金莲的脸说：“这有什么丢人现眼的，我赵金刚又没偷没抢做下什么丢人的事！”
见金莲又一股火气上来欲张嘴发作，黑子连忙劝道：“金刚哥，俺嫂子不让你去你就别去了，鼻梁肿成这样，的确不好看。”赵金刚说：“有什么不好看，别理她这一套，咱们快找山花婶子去，只有拿到证据尽快破掉案子，你我才能见得清白。”
金莲听得“倏”地从地上站起身，眼中冒火地说道：“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别人三句好话你就不知马王爷长几只眼了！你有多大能耐，过去能断出案子来？”
赵金刚看着金莲愣了片刻，一咬牙，就自己给自己壮了胆，他挺直胸脯对黑子说：“我们走，别理她这一套，抓证据破案要紧！”伸手推一把黑子，二人走出了院门。
金莲见自己的丈夫竟敢跟着黑子走出院门离去，登时气急败坏，疯一般地丢下手中的活追至院外，站在那里两手拍着大腿一跳三尺高，喊着说：“赵金刚，你别扳倒花瓶玩胆（掸）子，告诉你，今日你要敢违了老娘的意，老娘把你休了！”
赵金刚跟在黑子身后走出大门再没回头，任凭金莲如何撒泼他都不理。赵金刚怕老婆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平日金莲说东他不敢西，说方他不敢圆。赵金刚出去跟人喝酒，到时辰必回，回晚了金莲就不开门，十冬腊月也要让他冻在外面，朋友们都知道这情形，也就不勉强他了。大正月城里闹花灯，村人一群一伙说笑着赶去看，赵金刚却愁眉不展，两肘抵着膝盖头蹲在院门外。有人就叫，金刚，金刚城里看花灯去！赵金刚说，我沟子里起痔疮了，哪里去得起，你们去吧！谁过来叫他，他都是这句话，人们不知，其实是媳妇金莲不让去。然而谁也不会想到，自从赵老爷子下世后，为了一个“孝”字，赵金刚在媳妇面前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变得硬了起来。
在两个赵家侄子心急火燎的追问下，山花道出了实情。赵金刚闻听大惊失色，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深表怀疑地问道：“三婶，你没有搞错吧？这怎么可能呢！”山花冷然一笑道：“那还会有假，三婶几时跟你们说过假话。”赵金刚一愣，倒抽一口气傻了眼，他想，物证确凿，看来这事分明就是自己一向敬重的母亲干的好事。他看了看黑子，又看看山花，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山花见赵金刚脸色很是难堪，一言不发愣在那里半日，气呼呼地抬腿欲走，连忙拦住叮咛说：“金刚老侄子，你急什么？三婶给你说，这事虽有物证在那里放着，但那也不可妄下结论，千万别莽撞惹出是非来啊！”赵金刚愤然道：“赵家门里出了这种事，真是奇耻大辱！三婶你别怕，现在已拿到物证，这事我赵金刚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即使惹出天大的是非来，也有我一人撑着！”说完，便回身悻悻地出门往家里去了。
在自家院门旁一排鸡舍间，赵金刚果真找到了那半截破衣袖。他拿在手中，一眼就认了出来，确是保顺那件黑夹袄卸下来的。看着那半截破衣袖，赵金刚顿时惊呆了，就像天突然塌下来一样，神情木然，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金刚娘翠翠如完厕从外面回来，见儿子手里拿着那半截破衣袖站在鸡舍前发呆，心中不由一惊，慌忙上前一把将那半截衣袖夺在手中，呵斥道：“娘把它塞在这儿挡风，你闲着无事，在这里瞎挖甚？”
赵金刚一下愣住，他从母亲的神态中已瞧出了破绽，便问道：“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金刚娘翠翠顿时面如土色，一脸惶恐支吾道：“金儿，这……这是娘从外面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你可别瞎猜疑。”赵金刚一时竟将信将疑，陷入沉思之中。心想，难道真是母亲从外面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但他从母亲恍惚的神情和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白中，很快就又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于是劝道：“娘，我山花婶子刚才来咱家，已确认了这半截衣袖正是她用来包裹被盗金元宝的。此事千万搪塞不得，弄不好，不仅娘要去吃官司，连儿子怕也要跟着这事倒霉，您老人家可千万要讲实话呀！”
听得此言，金刚娘翠翠心情惴惴地想了半晌，还是坚持说那是她从外面垃圾堆里捡回来的。赵金刚是个孝子，见母亲大人一时糊涂做下这事还转不过弯来，软也不对，硬也不对，口中唏嘘不已，连一点办法也没有。
回到屋里，赵金刚苦着脸坐在那里想了半日，突然使出一招，他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痛哭流涕地说道：“娘，在咱家找到物证，我三婶说，如果娘承认了这事是娘干的，都是一家人，只要把拿去的两个金元宝交出来就算了事，不再追究。如若娘要矢口否认，儿子只能自认倒霉了！”翠翠见儿子赵金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面前痛哭不已，赶紧扶将起来，问：“金儿，此话怎讲？”
赵金刚啜泣着痛声道：“他们说，如果不交出那两个金元宝来，他们就要将儿子告到衙门里去。状告儿子诬陷好人，往别人头上栽赃，并要拿着这半截衣袖跟保顺原来的衣服去对证。真要如此，儿子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在世上活人呀！”翠翠闻言心中一惊，如同晴天里听到一声霹雳，登时大惊失色，赶紧对儿子金刚说道：“金儿，娘可是一生一世都没偷过人的东西，只是娘瞧着你爷在临终时，把两个金元宝拿着给了你三婶心里就不舒服，才做下了这种糊涂事的！金儿你说，事到如今，这可怎么办呀？”
赵金刚见母亲承认了此事，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真诚地对母亲道：“娘，知错改错不为错，你把那两个金元宝拿出来吧，儿子马上给我家三婶送过去就没事了！”
神情颓唐的翠翠闻言，犹豫了一阵，两手哆嗦着撩起外衣，从里面肚兜中掏出钱柜的那一柄黄铜钥匙，慌忙过去打开钱柜去取。岂料打开钱柜看时，竟让她登时傻了眼：里面空空如也，不仅不见了那两个从山花家中盗来的金元宝，就连老爷子最后给的那两个金元宝和不少的银锭、碎银，也都不翼而飞了！
真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随着一声惊叫，金刚娘翠翠登时瘫软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了人事……
2
“娘！娘！您老人家醒醒！娘，您醒醒……”赵金刚见母亲一时气极瘫在地上，顿时急得头上滚汗，赶紧将不省人事的母亲扶抱在怀中施救，好大一阵工夫，翠翠才渐渐从儿子的怀抱中清醒了过来。
清醒过来的翠翠耷拉着脑袋，一下变得目光忧郁，神情木然。连一句话也没有了。赵金刚见母亲一副可怜的模样，唯恐出事，便不敢再提说丢失金银的事，对母亲很是宽慰了一阵，才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扶上炕让母亲去睡。翠翠神情极度沮丧，想不到合上眼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起了鼾声。
赵金刚坐在母亲身边，想起自老爷子下世以来家中接连发生的事情，心如刀割，特别难受。趁母亲沉睡之际，他心情沉重地从屋里出来，走过当院朝东拐进月亮门回到自己家中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屋里到处一片狼藉，衣物鞋帽和打开的包袱扔了一炕一地，灶头摔碎四五个盆碗，六岁的女儿乐乐望着一直在生气的母亲在地上哇哇大哭不止，用手抹着脸上挂着的泪水，媳妇金莲阴沉着脸却在炕角坐着谁也不理。见此情景，赵金刚头上陡地冒出一团烈火，他想到临走时媳妇追出门外气势汹汹跟他撒泼的一番话，忍不住两眼瞪向媳妇金莲问道：“这是怎么了，你就是跟我蹬了，也不能弄成这样吧？”
半晌，金莲才凶着脸没好气地说道：“怎么了？既然老娘管不住你了，这个家老娘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说着，就又不顾一切地撒泼起来，瞅着身边的不论什么物件，都气呼呼地拿起来就摔就扔就撕，嘴里恶狠狠地发泄道：“你赵金刚眼里瞧不起我、不理我，不要这个家了，我就叫你过不成日子！让你瞧不起我不理我，让你不要这个家！”她一个劲地发着狂，屋里乱得不堪入目。女儿小乐乐见状，吓得哭得愈发厉害，跑过去抱她的腿，被她用力一抬腿撂出去老远滚在地上，小乐乐哭得更加令人揪心。
赵金刚见状，直气得两眼冒火，愤怒之至，过去将哭声冲天的小乐乐一把拉起拽在身边。小乐乐很快止了哭，死死抱着赵金刚的腿不放，回头用恐惧的目光看自己咆哮撒泼的母亲。赵金刚愤怒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实在忍无可忍了，用手指着金莲的鼻尖大声喝道：“金莲，你太放肆了！为家庭和睦求得安宁，我赵金刚一向忍让着你，甚至躲着你怕着你敬着你，想不到你得寸进尺，竟会猖獗到如此地步，让我赵金刚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的尊严全丢光了！”说时将衣袖一挽，便欲扑上去动手。
金莲见自己一向百依百顺、甘居下风的丈夫发怒使出硬来，先是脸上一惊，继而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一变，眼睛瞪着赵金刚怒道：“赵金刚，你吃了豹子胆了，敢这样对待老娘？”她两眼皮上下一挤，一把鼻涕一把泪十分伤心地哭诉起来：“我金莲好委屈呀，连自己的丈夫都这么对待我！为了这个家，我辛辛苦苦日夜操劳，付出了多少，上敬老下抚小，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你为什么不理解我呀？我真后悔嫁给你赵金刚，让我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堆，活到今日这个份上……”
赵金刚一脸震怒瞪着金莲，扑上去指着她道：“你别猫哭老鼠假慈悲，你还要休我？你给我滚！”金莲登时被赵金刚的盛怒给唬住，吓得止了哭，一脸惊愕地抬脸望着自己的丈夫，赵金刚接着质问道，“我问你，老爷子病倒躺在炕上不能动时，你作为孙媳伺候孝敬了多少？给老人喂了几次饭？端过几回水？倒了几趟屎盆尿盆？洗了几件衣服？说呀，你为什么不开口说话？”
闻听此言，金莲从地上慌忙起来，一脸不服气地大声分辩道：“你别血口喷人！我怎么没去孝敬伺候，那次老爷子尿了床，别人都不在，是我金莲拿出去晒到太阳底下的；还有，老爷子想吃饺子，我金莲给做出香喷喷的一碗饺子端了去，你见着没有？”这时，院里院外已站了不少瞧热闹的人，听着金莲在屋里大声嚷着，外面就有人在嘀咕：“哼，孝敬个屁，过端午的鸡头——光耍嘴皮子哩！”
不少人却在议论，说赵金刚平时怕老婆，自从老爷子死后却长了志气，跟媳妇金莲闹翻了脸，金莲一定饶不了赵金刚，非跟他一脚蹬了不可。等着瞧吧，赵家的这几个人有好戏看哩！
一脸委屈的金莲瞪着赵金刚还要分辩什么，赵金刚立刻打断了她，厉声道：“你别嘴里只说漂亮话，你口口声声说你孝敬老人，也伺候过老人，你说你孝敬就孝敬了？村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是忤逆不孝的孙媳？哼，老人活着不去好好尽一个晚辈的孝道，老人一死，倒跳出来了，两眼盯着老人身后留下的那点银钱，利令智昏，争得血淋淋的，岂不丢人现眼？赵家门里祖宗三代都没出过你这种忤逆不孝的媳妇！”
此言一出，金莲顿时变得脸色煞白，看一眼赵金刚支吾道：“你……诬陷好人，我金莲怎么不孝顺？几时跟人去争银钱来着……”赵金刚再一次打断她道：“我问你，你既然不争银钱，山花婶子尽心竭力去孝顺伺候老爷子，老爷子过意不去临终时给了两个金元宝，你为何要耿耿于怀从中搅和，为此两人还大打出手呢？”
金莲被说中要害，一下愣在那里。赵金刚用刀子般的眼睛瞪向金莲，索性厉声道：“金莲，你别老虎坐莲台冒充善人了。我刚才从娘那边过来，娘放在钱柜里的金银也都一个子不剩地被人盗走了，娘为此哭得死去活来。依我看，这事恐怕与我们赵家人脱不了干系！”说过这话，他又瞪了金莲半晌，便一摔门愤然而去。
金莲闻言，登时现出一脸惊惧之色，犹豫半晌，忽然跳出门外追了几步，望着愤然离去的赵金刚疯一般地叫道：“赵金刚，你别往我金莲头上扣屎尿盆子，你把话说清楚再走，我金莲可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呀！”
赵金刚停下步，回头望着金莲大声道：“你别嘴硬，金莲，我赵金刚绝不会冤枉好人！”说完气呼呼地转身去了。
前面已经说过，赵金刚平时怕老婆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他愈是害怕，金莲就愈是凶，赵金刚就像小鬼撞着阎王爷，五体投地，惟命是从。这回赵金刚豁出去使出了胆，挺起一个男人的腰杆来，这金莲反倒没了招，像一个打了霜的茄子，蔫了。看着赵金刚头也不回出门离去，金莲长长叹出一口气坐在门前发愣，见村里闻风跑来围观的人没一个人搭理自己都走掉，便起身回去收拾起一片狼藉的屋子来。
一个时辰后，金刚娘翠翠突然醒来坐起身，似乎心中忆起了什么，对走进门来的赵金刚说道：“对了金儿，娘突然想起来了。前天下午，娘到杂货铺去买盐，当时杂货铺聚着不少人，说笑着正热闹，娘站着多听了一会儿，回来后却发现屋门大开。娘这才想起出门时忘了上门锁，当时娘心里虽然咯噔了一下，却没多在意。第二天上午，娘要使用簸箕到下厢房去拿，找来找去却找不到，回身却见地上掉着一块花格子手帕，娘没往别处想，俯身拾起放在窗台上。金儿你说，这事会不会跟柜里的金银被盗有关？”
赵金刚闻言一怔，凝眉沉思片刻，对母亲说：“娘，这事不是没可能，但也不能把话说死。娘，咱去看看掉下的是哪种花格子手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