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执管村事的魏忠老先生就叫来喜抱来八坛子羊羔美酒设宴庆贺,黑子、二愣、福堂、福满、保顺、贤圣、根旦、赵金刚等人,以及左邻右舍,和一些爱瞧热闹的人们都前来郑家祝贺。一时间,郑家门庭若市,应接不暇,郑老和唐九多老先生更是喜不自胜,高兴得一直合不拢嘴,当即就动手宰了五只公鸡、四只兔子,连夜操办了八桌酒席。来者是客,人人有份,觥筹交错,好不热闹。都说郑兴乡贡资格考试高中榜首是村里人的骄傲,是孝河水给他们带来的好运和福祉,让他们无比光彩!席间,郑兴一家以及他的恩师唐老先生都表现得十分谦恭,不停地在向村人敬酒。村长魏老先生一直陪着郑老和唐九多老先生向大家敬酒,喝到兴头上时,他站起身举起酒杯大声讲道:“乡亲们,郑家门里出了一个大孝子,如今学业有成,摘得州县乡贡考试头名秀才,这不仅是郑家的荣耀、唐老先生的体面,也是我们孝河人家的荣耀和体面!大家举杯,为村里多少年来出的第一个头名秀才干杯!”众人纷纷响应,举杯一饮而尽,场面甚是热烈,魏老先生接着说道,“我魏忠今日高兴,多喝了几杯,借花献佛,再多言几句,希望郑兴这个大孝子,日后继续潜心苦读,锲而不舍,沿着这条科考之路不懈地走下去,节节高中,步步高升,飞黄腾达,耀祖光宗,为咱孝河人家争光!”
郑兴清楚地记得,那晚直到深夜,前来祝贺的人才一个个大红着脸摇摇晃晃地散去,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他永远都不会忘掉!
而眼下,令郑兴痛心和惭愧的是,两年后的今天,面对贫寒家境这一严酷现实,居然不得不放弃自己十年寒窗苦苦追求的梦想,让亲人痛感失望!
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将自己海浪般的思绪收了回来,望着眼前心境渐渐平和下来的紫薇,痛声说道:“紫薇,我希望你和你爹能够原谅我。”
紫薇沉默半晌,突然站起身来,将地上放着的一摞一摞诗书往桌上搬,一面搬一面道:“你这样放弃备考是断然不可的,不管你有何理由。即使我跟我爹阻止不了你,你爹也断然不会接受,快把书放回去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紫薇话音刚落,郑老就拖着病体拄着拐杖推门进来。他看着屋里的诗书被搬动得一片狼藉,两腮松弛的肉皮禁不住抽搐起来,怒气冲冲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反了你了!”
原来,唐妈听了唐老先生的痛述,便发疯似的对唐老先生说,这还了得!你快去找他爹去,如果他的儿子真要弃考,我的女儿就绝不会嫁给他郑家!唐老先生觉得老伴支的此招很绝,便很快又折回到郑家,痛心疾首地把郑兴弃考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郑老。郑老闻言,直气得浑身发抖,两眼发黑,一团怒火从心底腾地蹿起,他没想到儿子竟如此大胆!他觉得自己十多年的苦心期盼,将要功亏一篑化为泡影了。当即便挪下炕来,撇下唐老先生在屋里,从门后随手拿了拐杖拄着气冲冲扑了过来。
郑兴见父亲被气得颤颤巍巍,站在那里身子发抖,腮帮上的皮肉在可怕地抽搐着,顿觉大事不好,头皮阵阵发麻,连忙上前搀扶着父亲说道:“爹,您……您身体刚好一些,怎么也过来了?儿子是……是想……”
“你想甚?想甚也不能弃考,倒反了你了!”郑老神色狞厉,粗暴地打断郑兴的话,两眼直直地瞪着郑兴大声教训道。
郑兴的两手被父亲愤怒地甩在一边,他一言不发,半低着头身体直直地立于威严的父亲面前。
屋里寂静半晌之后,满腹怒气的郑老终于爆发了,他用刀子般的目光瞪向儿子,厉声喝道:“还有王法没有?你真要敢放弃备考,老子今日就撞死在你面前!”
郑兴立时吓得浑身哆哆嗦嗦起来,急忙上前单腿跪在父亲面前,低头说道:“爹,不孝儿子岂敢不听爹的话,只要爹身体得以安康,儿子什么事都听爹的!”
人说父子天性不无道理,世上没有不爱儿子的父亲,郑老也不是不疼爱自己的儿子。见儿子郑兴跪于自己面前诚惶诚恐,郑老那张怒不可遏、紧绷的脸才略微放平和了一些。不过,神色仍是那么威严,语气还是十分强硬,态度还是那么坚定,他缓了口气说道:“知错改错不为过。告诉你,你要是孝顺之子,就拿定主意,从今以后,一刻也不可懈怠,去潜心苦读,用心备考!听明白了没有?”
“回爹话,不孝儿听明白了……”
郑兴连头也不敢抬,依然在那里服服帖帖地跪着回话,他的声音低沉,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半晌之后,瞥见父亲脚步移出门外,拿拐杖敲击着地上咚咚地走了,才缓缓抬头直起腰身长长舒出一口气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早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紫薇从郑老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吓得躲在后面角落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此时,见郑老训斥完儿子敲击着拐杖悻悻地离去,郑兴又不声不响乖乖地坐回到书案前,她竟忍不住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笑过一阵,她便上前嬉笑着挑逗郑兴道:“看看,腊月天吃凉粉,也不看天气的好坏,我说让你认真备考,别生出是非来,你就是不听,这下可痛快了吧?怎么,小胳膊到底还是拧不过大腿吧?”说完,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直笑得前仰后合。
郑兴憋着一肚子委屈坐在书案前,打开了书卷,任凭紫薇百般挑逗戏弄,他都不予理睬。那些跳入眼帘密密麻麻的文字,此时似乎都变成了一团乱麻,不一会儿,他就感到胸口憋闷,一阵昏昏沉沉的头晕目眩向他重重地袭来。
紫薇见自己的一番故意嬉戏逗弄丝毫没有缓解他的紧张神情,便也平静下来坐在他面前。她轻舒一口气,沉吟道:“兴哥,其实你爹训斥你,紫薇心里何尝不难过?不过,这些都是你咎由自取。如果兴哥真要再这样固执下去,那才是谁也不会原谅你的。”她见郑兴脸色惨然,对自己不理不睬,目光在字里行间虚虚地游移着,就又说,“兴哥此时心情很坏,何不调理一下自己的心绪,然后再去专心备考呢?”
而貌似专注的郑兴,正好被紫薇言中,他从书案上直起身,望着窗外叹道:“命运悲惨啊,我这种人哪有到外面去放松一下自己的福分?我郑兴只能怨天尤人了!”
紫薇听得一怔,道:“怎么,兴哥是对自己说过的话后悔吗?记得兴哥曾说过,只要紫薇在你身边,你就信心倍增,我不知道兴哥是在为何慨叹?”
郑兴长叹一口气,脸上挂着让人不易觉察的苦笑与轻蔑,慢慢踱到窗前惆怅道:“我没有后悔什么,我只是在想,孔圣人书上明明写着,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也就是说,在宇宙万物之中,唯有人类最为高贵,而作为人,他最高的品德就是孝道,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可以逾越它。我始终认为,为人之子,就该奉行孝道,一生最大的事业就是侍奉敬重好父母,如果天下每一个做儿子的都孝顺父母,自然也就是对社会的极大贡献,也就是对朝廷的忠效。殊不知,那些碌碌尘世的凡夫俗子和芸芸众生,却要千篇一律地去求取功名,去钻那条学而优则仕的死胡同!我始终弄不明白,世人为何总是这样?”
紫薇见郑兴态度轻狂,鼻孔里哼一声道:“这有何弄不明白的,要我说,其中道理很简单,谁家栽树不想秋后挂果?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出人头地,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光宗耀祖?”
郑兴正色道:“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人云亦云,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一个人,如果不顾自己的实际一味地去盲目追求,而不去走自己该走的路,不做自己该做的事,那必然会遭到命运的嘲弄,最终会落得可悲的下场!”
紫薇见郑兴态度那样坚决,说得动情动色,全然听不进去自己的好心相劝,便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退而求其次道:“其实,紫薇并不想勉强兴哥,即使兴哥真放弃求取功名,紫薇也不嫌弃。只是我爹回去后被你气得不得了,让我过来劝劝你。唉,不谈这些了,你是不是还未进食?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我给你弄些吃的来?”
郑兴无精打采,情绪消沉,摇头说他既不想吃,又不想喝,一点胃口也没有。
屋里的气氛缓和了下来,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得屋里一片通亮,外面不时有人们的喧嚣声传来,一只下蛋后的母鸡在清脆响亮地呱呱叫着。
紫薇悠悠地朝窗外看了一眼,柔声道:“兴哥,我们出去走走吧,别把自己憋闷在这里了,这样你的心绪也会好一些的。”
郑兴极难堪地自哂道:“我呀,多可怜的一个人!刚决定要放弃科考,就成众矢之的了,连我最亲的人都不能理解我,我哪有那份福分?”
紫薇见他如此悲观,上前拉着他心疼道:“好了,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到外面散散心去,吸吸新鲜空气,你的情绪会好些的。”
说着,便紧拉着郑兴往门外走,郑兴见拗不过她,深深舒出一口气来,说别拉了,我跟你走。紫薇这才放开他。郑兴回身在窗前放着的铜盆里洗了把脸,便跟着紫薇走出了书房。他们走出院子,沿着院外西墙下一条小路绕至宅后,穿过一片枣林出了村,顺着田埂小径,边走边说着话朝孝河湾信步走去。走着走着,紫薇突然停下脚步,将自己几天来一直守口如瓶的一个小秘密,一脸兴奋地告诉郑兴说:“兴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郑兴问什么好消息?紫薇神秘地小声说:“那天,我听我爹跟我娘商量说,咱俩都老大不小了,想尽快把咱俩的婚事给办了呢!”
郑兴沉吟片刻,平静地道:“眼下家中日子过得这样紧巴,何必发急?再说,你爹这话是那天说的,此一时彼一时也,恐怕昨天的皇历今儿用不上了!”
“为什么?”
“你娘不是说不愿把女儿嫁给我吗?”
“你怎么能相信一句气话,人在气头上,什么话说不出来,说了又有何妨?”
“气话?我可不相信那是气话!”
“怎么不信,那是你要放弃科考我爹娘才那样说的。如今你又重新备考,我爹娘怎么还会那样?”
“那可不一定。”
“为什么?”
“因为我已拿定主意不再参加来年春闱科考,打算一辈子耕田种地,在家孝敬父母。我既已拿定主意,怕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你……你……我可不信你这话……”紫薇闻听一怔,失声说着却又犹豫起来,改口道,“即使兴哥放弃科考,取不得功名,甚至有朝一日沦落为乞丐,只要是一个孝顺爹娘的大孝子,我还是心甘情愿以身相许。”
“我相信你,也十分理解你的心情,可你爹娘绝不会把你嫁给一个极不争气、放弃求取功名的人。”
“可我爹娘说尽快给你我操办喜事,是我亲耳听到的,怎会有变?”
“……”
“我真不相信我爹我娘会因你弃考而自食其言,反悔这门亲事。”
两人边走边聊,天空中飘着两朵白云悠然自得,正从他们头顶上空轻轻掠过。忽然,一阵清风徐徐吹来,抬脸看时,却见那两朵飘动的白云正在随着风向奇妙地变幻着,一会儿聚拢在一起,一会儿又被风慢慢吹开。继而,其中一朵便被疾风吹走,飘向了远方……
紫薇将目光望向天际用手轻轻一指,对郑兴说道:“兴哥你看,空中那两朵云彩聚聚散散的,多好看!可惜那一朵怎么会被风吹走了呢?兴哥你说,吹走的那朵云还会不会再回来呢?”
郑兴浅浅一笑:“你真傻,飘走了,怎么还会回来呢?”
二人说着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望着茫茫视野中不幸被风吹走的那朵云彩,慢慢消失在天际,才将视线收了回来。
正在这时,河湾那边道上却晃晃悠悠过来一个人,因为距离较远,看不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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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河湾道上那人忽然停下了脚步倒在地上,身体缩成了一团在那里一动不动,老远望着,像是放在地上的一个什么物件。
两人急忙跑过去看,蜷曲在那里缩成一团的人,竟是与自己一墙之隔的德隆老汉。
郑兴是德隆叔看着长大的,从小德隆叔就很喜欢他,一墙之隔,两家人关系甚好,郑兴自幼就爱在王家进出玩耍,德隆老汉看着天真活泼的小郑兴,总是慷慨地给吃给喝,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尤其是那年郑旺不幸客死他乡异地,郑家人悲恸之下乱了阵脚,正是德隆老汉和村长魏忠老先生挺身担当,赶着驴车从千里之外运回草草埋葬,一家人才从绝望和无限痛苦中渐渐挺了过来。这些,郑兴至今都历历在目,铭记在心。德隆叔起五更、睡半夜,水一身汗一身在豆腐坊没日没夜地磨制豆腐,挑着豆腐担走乡串镇奔波着去卖,郑兴也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德隆叔的一生过得艰辛,活得不易。此时,见豆腐担歪歪斜斜地被丢在一边,德隆叔神色惨然,满脸泪痕,浑身是土,一摊稀泥似的倒在地上伤心落泪,郑兴心中十分难受。
“您老怎么了?是今日生意不好,还是谁欺侮王叔了?”郑兴扫一眼丢在一边里面空空如也的豆腐担同情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