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时间，整个文化街的人都在说，老布书吧的极品剩女苏韦桐找到了爱情。
第一次听到剩女这个称谓的时候，苏韦桐还是一个普通杂志社的编辑。那是一本专门为女性创办的生活杂志，主要传授女性朋友怎么穿衣打扮，怎么保养身体。当然，还有一些心灵鸡汤之类的小文章。苏韦桐的工作就是把那些粗糙的文字编辑得更细腻，更富有感情，让读者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情感。
苏韦桐像所有上班族一样，朝九晚五，过着简单而充实的生活。当然，充实是苏韦桐自己定义的。在杂志社上班的那段日子，她除了完成工作上的事，把剩下的时间全部留给了她热爱的小说。那时候的她，觉得每一天能写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文字，就觉得这一天没有虚度时光。当然，杂志社的同事们都不知道她在写小说，他们老说她不合潮流，杂志社的娱乐活动她都没有参加。这一点，苏韦桐承认自己有点未老先衰。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同事们在私下里都开始叫她剩女。
当时，她还不太懂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妥。一个好心的老同志对她说出了实情，大意是说她都这么大的姑娘了，还没有对象。这要归功于那个刚来杂志的艺术总监，他第一天到杂志社，就约苏韦桐一起吃晚饭。苏韦桐呢，不喜欢和陌生人吃饭，就委婉地拒绝了他。结果，她晚上到电影院的时候，碰见了他。很多人都以为她和他能发生点什么，可惜，他们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说了一声“再见”，就各自回家了。
后来，那个艺术总监跟办公室一个漂亮的实习生小妹妹恋爱了。苏韦桐每次碰见他，他都会问她，“近段时间有什么好看的电影？”那意思是，苏韦桐每天除了看电影，好像没别的事可干。问几次，她还回答他，问多了，苏韦桐很不客气地对他说，“我又不是海报，非得每次都要来问我吗。”
这件事马上在杂志社传开了。有段时间，他们还在背后叫苏韦桐“海报”，气得苏韦桐真想辞职离开杂志社。觉得跟这帮没素质的人呆在一起，总有一天，她也会变成他们一个模样——喜欢打听别人的小隐私，还喜欢添油加醋，更可怕的是，还拉帮结派，搞小团体。比如，搞文字的看不起搞版式的。吃饭的时候，文字工作者一张桌子，美编们一张桌子，而苏韦桐，大多数是一个人坐一张桌子。即使双方为一个问题争论不休，她也可以做到不理不睬。偶尔，杂志社的那个老同志也坐到她这张桌子上，她说她很想像苏韦桐一样，做到很淡定的样子。可她总是做不到，每次都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或者事拉进了某个小团体。哪怕她一句话都不说，一件事都不做，她还是成为了跟他们一样的人。最后，老同志总结出一句话，说她就是一个凡夫俗子，做不了苏韦桐。
幸好许穆枫来看望苏韦桐，她对她说出了当时的困惑。许穆枫安慰她说就当为写作体验生活好了。他的话对苏韦桐很管用，她后来就把心思静下来，观察着杂志社的每一个人。最后一年，她根据她在杂志社的生活，创作了她的第一部现实题材的小说《凡夫俗子》。
离开杂志社的时候，苏韦桐把《凡夫俗子》发给了美编小王。他看了，说王二简直就是以他的原型创作的。小王把《凡夫俗子》发给杂志社的每一个人，他们看后，都说写得很好。那个老同志还打电话给苏韦桐，说她早就看出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看不上艺术总监是情理之中的事。苏韦桐笑笑，说感谢她一直以来对她的关照（在杂志社的时候，只有她对苏韦桐最真诚，每次有人说苏韦桐不好的地方，老同志都要替她打个圆场）。苏韦桐离开杂志的时候，把老布书吧的地址留给了她。老同志很激动，说有时间一定来看望我，还祝福苏韦桐写出更多好小说。
可到了老布书吧，人们不仅叫她剩女，还弄了个极品。搞得苏韦桐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邻居们都说苏韦桐和方文俊是天生一对。
邻居们的话正好被从周家村赶回来的许穆枫听见。他站在街头，看见缓缓走进书吧的苏韦桐，他没有把亲手雕刻的生日礼物送出去。
“对不起，亲爱的，是我不够爱你。”
如果不是麦小夕在微信上发出那些照片，许穆枫真的忘记了今天是苏韦桐的生日，更忘记了是她33岁生日。
那一晚，苏韦桐对着黑黑的夜空，问，“许穆枫，你是害怕了吗，连电话都不敢打？”
夜声人静，苏韦桐满怀心事地睡去。迷迷糊糊中，被电话铃声惊醒，她以为是许穆枫打来的，有些激动地叫了一声“许穆枫”，可手机里却传来苏爸爸的声音，“韦桐，不好了，妈妈出大事了……”
那一刻，苏韦桐的脑子全懵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来的，就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等到她赶到医院，看到站在走廊里焦虑不安的爸爸，她无助地喊着：“爸爸……”
爸爸拉着她的手，指着病房里抢救过来的妈妈，一个劲说着：“还好，还好，妈妈在那里。”
苏韦桐顺着爸爸的手势看去，透过透明的玻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妈妈，问爸爸，“我可以进去看看妈妈吗？”
爸爸点点头，示意苏韦桐进去。可她的脚刚走到一半，妈妈突然转身背对着她，决绝地喊叫着：“我不要看见她。”
那一刻，苏韦桐不知道，她接下来该怎么做。是爸爸将她带了出来，爸爸陪着她坐在过道的椅子上。爸爸一直在安慰她，“妈妈现在情绪还不稳定，你不要想太多。”
苏韦桐点点头，看着爸爸。“怎么会这样？爸爸。”
爸爸看着地面，讲述着妈妈自杀的过程。苏韦桐听着，感觉妈妈离她很遥远……
爸爸说，妈妈自杀的那天，给他做了他最喜欢吃的晚餐。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看起来很幸福。妈妈第一次主动跟爸爸说到苏韦桐。说她都三十三岁了，应该找个合适的人出嫁。爸爸当时很惊奇，在他的记忆里（特别是苏韦桐离家出走后），妈妈很少说起韦桐。爸爸当时还开玩笑，“想你闺女了，就直说嘛，我打电话让她回来看你。”妈妈使劲摇头，爸爸就放弃了打电话的念头。那顿饭吃得很漫长，他们后来没有再说话，就听到两个人嘴巴咀嚼食物的声音。
吃完饭后，爸爸坚持要洗碗，被妈妈阻止了。妈妈让爸爸看电视，爸爸像个小孩一样，听话地坐在客厅看电视。妈妈在厨房洗碗，偶尔说句话，“老苏，你要喝水吗？”爸爸回答，“我不喝。”又过了一阵，妈妈说，“老苏，你要吃水果吗？”爸爸没有在意，说，“等会儿。”爸爸看着电视，听见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就起身走过去，看见妈妈站在水槽边，呆呆地看着水管里流出的水。碗筷已经洗刷好了，橱柜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老谢。”爸爸叫了一声妈妈，妈妈才发现他站在门口，赶忙关掉水龙头。
“我想吃个苹果。”
妈妈回答“好”。
爸爸坐回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节目，妈妈一会儿功夫端着一盘削好的苹果出来，坐在了爸爸身边。妈妈亲自用牙签弄了一块给爸爸，爸爸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妈妈就坐在旁边，看着爸爸咀嚼苹果。
爸爸突然心血来潮，提议道：“要不要我陪你看一会儿电视剧？”
妈妈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爸爸，“不用了，就看你喜欢的节目吧。”
爸爸只对新闻频道、纪录频道感兴趣，而妈妈呢，除了看电视剧，还要看那些教人做菜做饭的节目。当然养生、医学类的节目她也很喜欢。因为家里只有客厅一台电视，一般爸爸在客厅的时候，妈妈都主动把电视的遥控权交给爸爸。
爸爸只好继续吃着苹果看纪录频道，纪录频道正在播放博尔赫斯的纪录片。爸爸说，如果当时妈妈没有坐在他身边，他肯定打电话给苏韦桐，让她也看看。爸爸是了解苏韦桐的，她对博尔赫斯的那份偏爱超出了她自己的想象。因为太喜欢他的短篇小说，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敢写长篇。到了极限的时候，根本就不敢写一个字，觉得自己写下的那些字就不配称为文字。那段时间，她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如果不是许穆枫帮助她分析当时的情况，她都不知道，她还会不会继续写作。
爸爸并不知道发生在苏韦桐身上的事情，他只知道，女儿喜欢博尔赫斯。苏韦桐第一次主动跟爸爸谈论的作家就是他，当时爸爸很不以为然，他觉得中国的《聊斋志异》才是最棒的小说。为此，父女俩还争论不休。他坚持让苏韦桐看看蒲松龄的小说，苏韦桐坚持让爸爸看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最后，彼此退让一步，都看看对方推荐的小说。
后来，苏韦桐喜欢上《聊斋志异》，爸爸也喜欢上那个拉美老头。
苏韦桐没有告诉爸爸，她是因为许穆枫才如此爱那个拉美老头的。她第一次听许穆枫谈论博尔赫斯是在那次饭局上。苏韦桐从小受爸爸古典文学的影响，对西方的作家，特别是拉美的作家比较陌生。当时听了许穆枫眼里的大师，也很激动。当天就去书店买了博尔赫斯全集。果然一读，就被他的文字感染。后来，苏韦桐还喜欢上跟博尔赫斯有关联的很多事。例如阿根廷这座城市、阿根廷国家足球队，甚至因为阿根廷，还喜欢上《贝隆夫人》这部电影和它的插曲《阿根廷别为我哭泣》。
妈妈也陪着爸爸看博尔赫斯的纪录片，一直等到爸爸把苹果吃完，她才收拾盘子进厨房。后来，妈妈还进了卫生间。爸爸刚看完博尔赫斯的纪录片，妈妈在广告时间走出来，对爸爸说她给他放好了洗澡水，让他进去洗澡。爸爸进卫生间的时候，发现内衣是新买的，还残留着一股清香的味道。这是妈妈多年的习惯，新买的衣服，肯定是洗了才会拿出来穿。这一点，苏韦桐倒遗传了妈妈。
爸爸探出头，对坐在客厅的妈妈说，“谢谢啊，老谢。”妈妈什么都没有说，眼睛看着屏幕。爸爸发现，屏幕上正在播放王志文和李小冉主演的《大丈夫》。
爸爸洗完澡进卧室，发现妈妈正在给他铺床单，全部是新的。爸爸有些疑惑，“今天是怎么了？”妈妈没有理会，整理好被单，还从衣柜里给爸爸拿出一件绸缎的衣服，郑重其事对爸爸说，“如果有一天你老了，就穿着他上路吧。”
“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
妈妈没搭理爸爸的话，照着自己的意思继续说着：“要不试一试大小，看合适不。”
爸爸觉得没有必要，“你还不了解我的体型。”
妈妈只好把绸缎衣服挂回衣柜，“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爸爸本想叫住妈妈，但犹豫了一下，等他开口的时候，妈妈已经给爸爸关上门了。妈妈自从知道苏韦桐去看望周明月后，就跟爸爸分床睡觉了。
妈妈走之后，爸爸也想过打开门，看看妈妈在做什么，但他始终没有去开门，就坐在床沿边，想着他和妈妈几十年走过的路……在这中间，家里还来了客人，是苏韦桐的表姐，特意来看望妈妈。
爸爸说，他知道妈妈心里有很多委屈。当初他娶她的时候，妈妈就知道他心里爱着另外一个女人。之所以和妈妈生活在一起，是因为他无法娶到那个心爱的女人。
关于爸爸和妈妈的故事，在苏韦桐很小的时候就听邻居们说了。都说爸爸从没有爱过她的妈妈，而是爱着一个叫周明月的女人。邻居们谈论周明月的时候，谁都没有见过她，但他们坚持说她比妈妈还漂亮。大概在邻居们眼里，被爸爸爱恋的女人应该都是漂亮的。人们这么讨论的时候，还是觉得妈妈长得几分姿色。大家都在私下说，如果不是周明月，妈妈和爸爸肯定是他们那个时代最般配的夫妻。
苏爸爸是一个中学的历史老师，而妈妈是一个小学语文老师。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见面第一眼，妈妈就喜欢上了爸爸。介绍人还没来得及介绍完爸爸的情况，妈妈羞涩地说，“我愿意和他交往。”
如果妈妈听完了介绍人的话，她的婚姻或许要好过一点，至少对她本人来说，不会这么纠结。因为爸爸一开始就把自己和周明月的关系说给了介绍人，他也希望对方先了解一下他的过去。妈妈当时很激动，根本不愿意听介绍人说更多。当然，如果新婚那一晚，爸爸不拿出那封信坦白的话，妈妈也会过得很开心。那封信是周明月写给爸爸的，里面没有儿女情长，就是祝福他新婚快乐。可爸爸接着解释了他跟周明月以前的恋人关系，妈妈的心在那一刻彻底碎了。她激动地抢过那封信，不停地问爸爸，“你干嘛要在今晚告诉我这些？”爸爸沉默不语。妈妈开始抽泣，哭累了，和衣躺在新床上。爸爸叹了一口气，挨着她躺下。不管妈妈当时是睡着了还是装着睡着了，爸爸说了一句话，“放心吧，小谢，我死都不会离开你。”
就这样，两个人开始了新生活。新婚后一年，他们生下了苏韦桐。苏韦桐满月的时候，周明月寄来了很多小孩子的衣服。这次没有写信，妈妈心里还是别有一番滋味，但她没有表现出来。那些小孩子的新衣服很漂亮，穿在小小的苏韦桐身上，邻居们都说妈妈好眼光。妈妈以前学过针线活，她很清楚，那些衣服是周明月自己做的。有几次，她都想问问爸爸，周明月是什么意思，但话到嘴边，她又问不出口。她能猜到，即使她问了，爸爸肯定会这样回答：“她喜欢我们的孩子。”
苏韦桐在满月的时候还没有名字，妈妈几次催爸爸，爸爸都说，不急不急。倒是收到周明月寄来的衣服后，爸爸自作主张给她起了苏韦桐这个名字。当时，妈妈觉得这个名字有点拗口，但爸爸坚持说，这个名字好。
很多年后，苏韦桐在桐城出版社见到周明月的时候，才知道她的名字是周明月取的。当初周明月和爸爸恋爱的时候，就说过，“如果我们以后生了女儿就叫她韦桐。”关于取名字的事，苏韦桐回家求证了爸爸，爸爸说这是真的，但爸爸要苏韦桐保证，决不让妈妈知道取名这件事。
苏韦桐也保守了这个秘密。她很清楚，在妈妈面前，别说谈论周明月这个人，就是提到这个名字，她都会条件反射地站起来。
记得有一次，爸爸去市上开会了。苏韦桐陪妈妈上街买菜，碰到一个邻居。邻居开妈妈玩笑，“小谢，小苏去见旧情人了，你放心啊。”
妈妈当时的脸色很不好看，拉着苏韦桐，菜都没买就回家了。
回到家，妈妈让苏韦桐到自己的房间做作业。妈妈站在院子里，看着爸爸养的那些花花草草，突然使劲用脚踩着，吓得苏韦桐赶忙捂住眼睛。
等到苏韦桐松开双手看向花园时，妈妈正一棵一棵把那些受伤的花花草草整理出来。苏韦桐走出去，帮着妈妈整理。妈妈突然抱着她，嘴里不停地说，“韦桐，是妈妈不好，是妈妈伤害了它们。”
苏韦桐对着妈妈的耳朵轻轻对她说，“等爸爸回家的时候，小草已经长高了。”
那一刻，苏韦桐看见妈妈笑了，她也跟着笑了。等到爸爸开会回来的时候，那些受伤的小草真的长高了。爸爸为了感谢妈妈替他照顾那些宝贝（爸爸一直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当成他的宝贝），还送给妈妈一条漂亮的围巾。妈妈激动地给苏韦桐围在脖子上，说这是爸爸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爸爸当时听了妈妈的话，有点惭愧，还补充说，“以后，每出差一次，都送一份礼物给你。”
妈妈嘴里虽没说什么，但苏韦桐已经看出，她满脸的幸福。后来，爸爸又去了市里办事，妈妈每次都会让苏韦桐给爸爸住的宾馆打电话。幸运的是，每次打过去，爸爸都在屋子里。妈妈在旁边听着苏韦桐和爸爸的对话，放心地点点头。
长大之后，苏韦桐悄悄问过爸爸，“你到市里，从没有去见过周明月吗？”
爸爸摇头。看着爸爸摇头的样子，那一刻，苏韦桐的感情很矛盾。作为爸爸的女儿，她真的很想对爸爸说，“去见见吧。”但作为妈妈的女儿，她却什么都不能说。但她骨子里，是支持爸爸去见见周明月的，特别是她在见过周明月后，她有种强烈的感情，帮助爸爸和周明月见上一面。
当苏韦桐把这种愿望说给爸爸的时候，爸爸再次摇摇头，“这么多年，不见也习惯了。”这句话，苏韦桐跟周明月告别的时候，周明月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苏韦桐看着爸爸，不知道说什么好。反倒是爸爸来安慰她，“人的一生，除了爱情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你啊，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牵挂。爸爸希望你每天都快快乐乐，爸爸还希望你做你想做的一切。当然，爸爸也希望你找到那个永远爱你的人。”
苏韦桐没有告诉爸爸，她很小的时候就找到了那个人。只是他现在爱着别人。
爸爸对苏韦桐说出这番话，只有她明白，他把他后半生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她这个女儿身上。难怪苏韦桐跟周明月见面的时候，周明月说，即使她不通报她的姓名，她第一眼就认出苏韦桐是苏永盛的女儿。
苏韦桐不解地看着周明月，周明月解释着，“我理想中老苏的女儿就是像你现在这个样子，长着他一样明亮的大眼睛，和那张坚毅的脸。”
苏韦桐很喜欢周明月这种直白的表达方式。她反问她，“你到现在还爱着我爸爸？”
周明月没正面回答苏韦桐的提问，而是从她书桌里拿出很多张她和爸爸的老照片，给她说出每一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地点和发生在照片背后的故事。“知道吗，跟你爸爸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希望和你爸爸生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
苏韦桐看着那些照片，某一刻，突然在脑子里想着，那个站在爸爸身边的女人是妈妈就好了。这么想的时候，周明月好像看出了她的心声，礼貌地收起了那些老照片。苏韦桐说，“我要走了。”周明月坚持留下苏韦桐吃饭。那天，周明月亲自下厨，做了好多好吃的。就苏韦桐和她，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这种感觉使苏韦桐再次想起了她的妈妈。曾经，爸爸出差或者加班的时候，她就和妈妈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时不时，妈妈还会给她碗里添上一些她喜欢吃的菜。周明月也是这样，说话的间隙，还给苏韦桐碗里夹上一些好吃的菜。
“知道吗？我以前不会做饭，但为了能在这一天给你做一顿好吃的，我才慢慢学会了……”
得知周明月和爸爸的约定，苏韦桐很是感激她。那一晚，她躺在床上，想象着周明月每天打开这扇门，看着屋子的样子。那一刻，她突然又希望自己是周明月的女儿，继续睡在这间屋子里。
回家后，当爸爸得知周明月有女儿时，很是惊讶。“周明月有自己的女儿，不可能，她根本就不能生育。”
爸爸说出这话，突然很后悔。苏韦桐握着爸爸的手，爸爸笑了一下，“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你来安慰。谢谢。我的意思是周明月是个特别注重隐私的人，她不想别人知道她的私生活。”
“你们是因为这个分手的？”
爸爸点点头，“明月知道，我是家里的独儿，不可能不要后代。她坚持离开我，还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分手，她就自杀。”
“原来她还是这么刚烈的女人。”
“看不出来吧。”
“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温柔的女人。”
“那只是对你对我。”爸爸说到“对我”的时候显得有些不自然，赶忙改口说，“她在出版社，可是出了名的铁娘子。”
“哦，这样啊。”
自那次见过周明月后，苏韦桐经常趁妈妈不在的时候，跟爸爸聊起周明月。那时候，苏韦桐就觉得爸爸老忘记一些事，每次稍微提醒一下，他又什么都记起来了。爸爸谈论周明月的时候，喜欢叫她“明月”，“明月什么什么……”“明月喜欢喝露珠，明月喜欢吃月饼。”为了证实爸爸说的话是否正确，苏韦桐还写信给周明月，求证她的爱好。她回信说，她确实喜欢喝露珠，也喜欢吃月饼。她还解释了原因，说喝露珠是受爸爸的影响，当初他们在下乡的时候，觉得树叶上的露珠干净，喝了润口。一开始她不敢，爸爸先喝，鼓励她，她才喝的，后来就习惯喝露珠了。
周明月的信件跟苏韦桐的日记一起锁在她的箱子里。可有一天，她正在给周明月回信，夏末来找她谈秦少宇的事，她跑出去……结果，信被妈妈看到了。
就在苏韦桐跟夏末交流秦少宇时，妈妈拿着信纸冲到她面前，因为激动，手抖动得都说不出话来。正在院子里浇花的爸爸赶忙走过来，看着妈妈手里的信，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半天，妈妈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苏韦桐明白过来，着急地解释着，“妈妈，不是你想的那样。”可妈妈根本就听不进她的话，决绝地推开她，咬牙切齿般重复着刚才的话，“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苏韦桐要追出去，被爸爸拉住了，“都是我的错，韦桐，是我害了你。”
苏韦桐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哭。
后来，这件事弄得大街小巷的人都知道了。是妈妈自己说出去的，见到一个人就说，她养了一个白眼狼。说苏韦桐和她爸爸是一伙的，他们一起来欺骗她。
妈妈说得咬牙切齿，简直把苏韦桐和爸爸当成了阶级敌人，“她父女俩一起来欺负我。”好心地邻居劝导她，“韦桐是个好闺女，不是你想的那样。”
妈妈坚持自己的看法，“她是个白眼狼，连妈妈都要骗。”一边说一边开始流泪，“我命苦啊，辛辛苦苦把她培养成人，她就是这样来回报我的。”说到激动处，她捶胸顿足，悲伤得连苏韦桐都看不下去。每当这个时候，苏韦桐都恨不得跪在妈妈面前，对她说，“妈妈，我错了，我不该去见周明月。”可爸爸不要她这么做，也不要她这么想。爸爸语重心长告诉她，“即使你不去看周明月，你的妈妈也会出去说三道四。”
苏韦桐不明白地看着爸爸，爸爸却自个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我陪她生活了几十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忍受了周明月那么多年，让她说出来吧。憋在心里，久了会生大病的。”
苏韦桐听了爸爸的话还是很难过，“一个周明月都让妈妈受了半辈子的苦，现在再加上我……”爸爸阻止她说下去，“你是她的女儿，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不会和你计较的。等她说够了，说腻了，她就原谅你了。”苏韦桐也这样认为，只要妈妈不说这个事，她们就和好如初。可直到现在，妈妈都没有原谅她。
“其实你妈妈一直都是爱你的，只是这种爱……”爸爸不知道怎么说好。“知道吗，韦桐，那晚，我一直在想你妈妈。我觉得是我对不起她。我想好了，等她回家后，我要好好补偿她。”
苏韦桐紧紧握住爸爸的手，“我们一起爱妈妈。”
病房里传来妈妈的咳嗽声，苏韦桐和爸爸同时站起来。爸爸示意苏韦桐坐下，他进去看妈妈。爸爸帮助妈妈把被子盖好，又坐回到她身边，回忆着那晚的事……
妈妈出去不久，家里来了客人，是苏韦桐的表姐。听见来了客人，本来爸爸要出来，但听妈妈在客厅大声说，“小惠啊，你姨父睡下了，我就不叫醒他了。”爸爸就只好作罢，坐在床沿边，听着妈妈和表姐的谈话。
表姐提了很多礼物来看望妈妈。她的男人是妈妈介绍认识的，现在发大财了，表姐很是感激妈妈，每次回来，都不忘给妈妈买很多好礼物。
“看你，每次都破费。我什么都不缺，你以后不要再给我买了。”
“小姨，我的幸福都是您给的，我不给您给谁。”
“看你说的，你爹妈生养你一场，孝敬他们才是天经地义。”
“他们要孝敬，您更要孝敬。”表姐很会说话，每次都把妈妈逗得很开心。
两个人亲热得像母女，有说有笑。表姐临走的时候，妈妈还拿出了一件手织的毛衣，“给你织的。”表姐喜欢得很，不管她现在成了什么富婆，她一直对妈妈的手织毛衣情有独钟。以前，在妈妈没发现写给周明月的信件以前，妈妈每年冬天都要给苏韦桐织一件漂亮的毛衣。每次穿到学校，同学们都很羡慕，都说她的毛衣比买的好看多了。特别是许穆枫，看过她穿的毛衣后，有一次还央求苏韦桐，帮他织一件。别说，苏韦桐回家后，找了一个借口说服了妈妈，替他织了一件。可惜，她就没看见他穿过。
“谢谢小姨。”
“喜欢就好。”
“哦，对了，韦桐妹妹现在怎样了？”
妈妈停顿了一下，敷衍了一句，“还好吧。”
“我听说她写了很多小说，什么时候拜读一下。说真的，小姨，有这样能干的妹妹，我跟别人谈生意都有底气。”
“她哪能跟你比啊。”
“小姨，我韦桐妹妹可不是一般的人啊，小说家。写小说，可不是一般人都能写的。你让我写一个二百字的自我介绍，我都不会。我是什么，一个粗人。说白点，我们除了有几个钱，还有什么。她可不同，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大知识分子。”
妈妈显得不耐烦，“小惠啊，我厨房烧了开水。”
表姐只好作罢，“那好吧，小姨，您去忙，我走了。”
送走了表姐，妈妈并没有着急回卧室，而是坐在客厅，看着表姐放在茶几上的礼物。最后，起身把礼物一一放到柜子里。
妈妈回到卧室的时候，爸爸已经睡着了。她其实在进卧室前，曾来过爸爸的卧室，还给他整理了被子。
爸爸早晨醒来的时候，感觉不太对劲。以前他起床的时候，桌子上的早餐都是准备好的，可今天，桌子上什么都没有。他叫了几声老谢，没有回音。他就推开了妈妈的卧室门，发现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爸爸以为她睡过头了，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还跟她开起玩笑来，“老谢，做美梦了。”见半天没反应，爸爸本能地碰了碰她，才发现她的身体不对，使劲摇晃，也没有反应。爸爸着急了，快速打120。等120来到的时候，爸爸在床底下找到了妈妈吃掉的那瓶安眠药。
爸爸看着躺在床上梳妆打扮后的妈妈，有些难过，“老谢，你这是何苦呢？”
妈妈那天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像个出嫁的新娘，很美，连医护人员来抢救的时候，都以为她是新娘子。妈妈那天不仅穿了一件漂亮的旗袍，还给自己涂了淡雅的口红，连头发都是精心打扮的。
“知道吗，韦桐，你妈妈其实是个大美人。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还没觉得，是在分手的时候，发现她很美。”
“如果您在妈妈之前没有认识周老师，您一定很爱妈妈，我说得对吗，爸爸。”
“其实我一直都是爱你妈妈的，只是她觉得我没有她理想的那么爱她。”
“我也是爱妈妈的，全心全意爱着她。”说完这话，苏韦桐看向病房。她希望，今晚她和爸爸说的话，在病房的妈妈能够感知到。不管时间如何改变，她和爸爸都是爱她的，全心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