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切想看清这个人,想听他说话,听他的声音,想问他一个问题:所有的一切究竟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她实在不想惊动他。她又不得不唤醒他:你难道不是一个病人?你难道是个魔怪?
“……秦天,秦社长!”她颤抖着声音喊。
秦天放下一直举着的手,慢慢转过脸来。
郑爱英急不可待地要爬上去,秦天略一睥睨,便朝山下走来。
两人相遇时,她有意无意一阵晕眩,身子似乎晃了晃,下意识伸出双手,抱住了他。
“郑干部。”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她心灵顿时滚过一阵激灵,慌乱地垂下手,又垂下头,退下山坡。
当跟随他的脚步缓缓移动时,她忍不住扫了他一眼。
这匆匆一眼陡然令她心痛欲裂!
简直就是生物室里的一件标本!颧骨可怕地突出,就像往黑色布袋里装了两个石球!眼窝可怕地深陷,像拔去木桩的地面留下的深坑!仿佛突然变得浓密无比的双眉高高耸立在山崖般的眉骨上,直愣愣地生长着,让人觉得那是悬崖上一片尖锐的剑麻林。它显然张扬着生命,不过张扬的是令人凛然难以接近的狂野生命。
她心头颤栗,无法说一句中用的话。只能尾随着,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在一个专门为病人设置的、断了几根木条的长靠椅前,秦天停了下来。
“……请坐……”
郑爱英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
他果然坐了下来,她也轻轻坐下。
这里惟一可亲的是毫不吝啬的阳光。它一反冬日的个性,慷慨地布施着,将风烛残年的靠椅的木条也烘得暖和和的,手抚着它,就像触摸着躺在被窝里的年老长辈的身体,叫人怜悯而又温馨。
这位突然间变得可怜的女人喉头蠕动,想要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唉——”
她清楚地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迅速反应过来,“秦社长,你……还好吗?”
秦天又缓缓回转头来,低沉地说声:“郑干部。”
她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他的手。
顿时她心中一凛——拉着的简直就是一截钢铁,而且是截湿漉漉的钢铁!这钢铁还是毛糙粗粝的,连指尖都有老茧,指关节摸上去就像樟树上的硬瘤。
可她无法松开,哪怕那湿湿的凉凉的感觉迅速传达到她大脑中枢,并立即在那里结下一片冰凌。
“你,你好了?”
秦天看向她时,眼里仿佛凝聚充足了成堆的疑惑,“为什么?”
她惊慌了,“什么……为什么?”
“是你救了我?”他忽然清清楚楚地说。
“没,没有。是大家,全社的人……”
“不是,”他摇着头,“不是。是那条鱼,是那条鱼。”
“哪条鱼?鱼?”
他轻轻“哼”了声,“我追过它,我认得。它尾巴一搅,我就起来了。”
郑爱英张着嘴:“哦,哦。”
“原来那是它的家。”
“哪里?”
“坟墓里。”他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笑容,“你知识广博,不知道洞庭湖里的坟墓?”
她悚然道:“对不起,真的不知道……”
他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坚硬地指向前方,“郑干部,你说,山,那山,为什么是蓝的?为什么是蓝的呢?”
她朝远方望去,三两朵白云的天幕下,连绵起伏着如幻如画的山影,淡蓝淡蓝的,仿佛透明,如纯洁的玉片。
她试着说:“因为远,远的,看上去就是蓝色,”
他立即打断她,“远的就是蓝色?讲不通,讲不通。”
好像学生在老师前面打了妄语,她的脸一下热了起来。“是的,我也说不清楚……”
他默默地垂下头,又一声幽幽的叹息。
郑爱英小心地侧了身子,眼光再次迅速而犀利扫过秦天全身。
衣服上仍有血迹。这是一件至少有十个补丁、从青黑变成青灰的棉衣。多处补丁断线开裂,但从完整的地方看,补丁走线密集均匀,显然是一双勤劳能干、充满人情味的手的作品。脚上是已经伸出脚拇指的布鞋,并且分不出左右脚。她百思不得其解。郑爱英当然不知道,啸天湖人穿鞋从来是左右脚轮换着穿,一边拇指出洞后换到另一边就藏起来了。他们也没有穿袜子的习惯。有些田地,后来划为地主富农的人家,用土布缝双袜子,也需等到过年走亲戚才穿一回。她瞧秦天的裤子,就是湖区常见的两层土布的所谓夹裤,而且永远看不出它的颜色。
颜色!郑爱英无声地叹息着。水乡泽国本应是水的蓝色,一种美丽而深刻的颜色。他们却不是,就连脸颊上高耸着的割裂的伤痕,也不似常人那样发红,就和整个人、整个脸的色彩一样,紫青的,靛蓝的,钢铁似的。
这真是一架钢铁机器!钢铁的颜色,钢铁的意志,从肉体到灵魂无需太多的保护,无需常人那样小心翼翼。他心脏也是钢铁的,刚才那搏动的声音让人惊心动魄!
奇怪,现在坐在他身边却听不到了!
想到有关他的种种传奇,在大江大湖里的种种故事,她身体猛然一噤:这就是所谓的湖人?
郑爱英瑟缩了一下,刚刚试探着问出“你冷吗”时,秦天突然烦躁地说:“热,好热。”说罢就起身。
刚走几步就踉跄起来。郑爱英要去扶,他拨开她说:“这就是医院啊?”
“对,这是县中心医院。”
“嗨,”秦天似笑非笑,“这辈子也住过医院了。”
郑爱英连忙说:“你很快就会好的。”
“我又没病。今天回去。”
郑爱英几乎露了哭腔:“秦社长,还要休息……”
“住医院不要钱吗?”秦天黑森森的眼光直逼郑爱英。
她慌乱中极快反应过来,“不要钱,不要钱。”
秦天忽然哈哈笑起来。声音虽然虚弱,却意味深长,好像是快活,好像是嘲讽,好像是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