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王妃‘请’来时,程伯就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没想到王妃竟如此直接。
自那日庭院一别,程伯就想到自己离府的日子不远了,只巴望着王妃可以留他到年底,让他在世兰身边再照顾一段时间,这样他也就能安安心心得走了。
“王妃,老奴还有个请求。”程伯佝偻着上身匐在地上,本就年迈的身体更显苍老。
几天后。
国宴前后的这段时间是京城三年一度最热闹的日子。
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异国他乡的商旅,他们风尘仆仆远道而来,带着自己国家独一无二的特产热情兜售,他们所穿的异国服饰更像是街边一景,无形中渲染出一副风情浓郁的千年古画。
早就耳闻最近京城好玩得不得了,世兰一大早就去了程伯那里,准备今天带他一起去街上好好逛逛,前段时间不是没空就是因丧事禁足在家里,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出过大门了。
而前几天,王妃硬是让她去试了好些衣服,说是给她在国宴上穿的,原本守丧三年期间,睿王府可以不出席国宴,但皇上及众臣都考虑到这是个让世兰见见世面的好机会,所以特别通融恢复了睿王府的出席资格。
“……程伯~程伯~”世兰一路高喊着进了屋,但进了门,笑容不复,从堂屋到里屋,一个人都没。
“怎么搞的,一大清早就出去了?”
世兰走到门外,刚好碰见一名丫鬟,拉着她便问,“你有看到程伯吗?”
丫鬟先是冲世兰行礼,而后眼珠朝上地想了想,“好像听说程伯已经走了。”
“走了?”世兰瞪着大眼,急忙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丫鬟没想到世兰并不知情,也不知道这样告诉他会不会受罚,但在世兰又一次追问下,她还是说了出来,“好……好像已经走了有几天了。”
“什么?”世兰整个人开始六神无主起来。
难怪这几天都没见到程伯去找她,本来还在想是不是生病了,没想到竟然走了,还不打招呼就走了。
世兰越想越奇怪,她第一时间就去了王妃那里,毕竟程伯要走的话,即便不跟她说,也会跟王妃支会一声,断不会一声不响地离开。
“娘~娘~~”世兰冲到院里就喊了起来。
王妃也恰巧正在看世兰的新衣服,正跟秋菊商量得眉开眼笑。
“秋菊,你说世兰穿这件好,还是这件好?”
秋菊走近些,目光游走在架上的绫罗锦衣间,看完后笑着回道,“小王爷肤白,相貌俊美,穿哪件都好。不过依奴婢之见,还是那件蓝色的更好些,设计简单大方,既不失亲王威仪,又活动自如,正是小王爷喜欢的款式。”
王妃笑着点点头,她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挑着挑着就眼花了,还好有秋菊在旁边帮忙,不然她得钻进这牛角尖里出不来了。
“娘~娘~”
听到屋外的声音,王妃与秋菊相视一笑,王妃更是高兴道,“瞧瞧,说曹操曹操到,我们这儿正给她选衣服,她人就来了。”
秋菊搀扶着王妃走了出去,刚踏出门槛就见到世兰来势汹汹,还板着张脸。
王妃跟秋菊立马想到了程伯,只怕世兰是发现程伯已经离开的事了。
纸包不住火,这也在意料之中。
“世兰,你来得正好,我们刚选了件衣服,你进屋试试?”王妃故作不知情的模样,笑得一脸慈眉善目,抬手便要拉世兰进屋试衣服。
世兰因为程伯不辞而别心中焦急,听见王妃说要试衣服,立马不乐意了,连连甩开王妃的手,嘟着嘴,冲脸就问,“娘,程伯呢?”
王妃顿时敛起笑意,整了整长袖,似有埋怨道,“娘怎么知道?脚长在他身上,他爱去哪儿是他的事。”几句话一说完,王妃有些后悔。
果然,世兰听出了言下之意,叫得更加激动了,一步上前拽着王妃的胳膊,“这么说,您是知道程伯走的事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娘,你为什么要让程伯走?”
王妃挣开世兰,鼻息一叹,看来该来的躲都躲不过,索性告诉她得了,反正程伯只是个下人,比起她这个亲娘,日子久了世兰肯定就会淡忘了那老头。
王妃拉过世兰的手,“不是娘让他走的,是他自己要走的,不信你问秋菊。”
秋菊连连点头,承认王妃的说法。
世兰收回看秋菊的视线,再次望着王妃,“怎么可能?程伯怎么可能离开?他都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话到最后,世兰竟有了哽咽。
王妃顿觉小看了程伯在世兰心目中的地位,又见自己唯一的亲骨肉眼眶微红,语气不由软下来,“世兰,你放心,程伯走的时候娘给了他很多金银珠宝,程伯一定会照顾好自己,说不定他安顿下来就会托人来告诉你,到时候你们又能见面了。”
王妃这些话半真半假,她确实给了程伯不少钱,但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么说的目的只是为了安抚世兰。
世兰听完却完全不是这么想的,她拧着眉头,有些诧异道,“您给了程伯很多珠宝?娘,程伯年纪大了,一个人出去身上又带那么多珠宝,万一碰上歹人怎么办?不行,我要出去找程伯!”
一想到程伯那副年迈的身子骨被人抢了钱财却无力还手的情景,世兰说什么都放心不下,丢下一句话,整个人冲出了院子。
“世兰,世兰……傻孩子,人都走了三天了,你去哪里找?”王妃来不及阻止,忙吩咐秋菊赶紧叫人跟着世兰。
王妃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件错事,眼看就要到国宴了,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离开王府后,世兰径直快马出了京城,去了一直跟程伯居住的山上别庄。
程伯在世上举目无亲,唯一能回的地方只有那里,可世兰到别庄时,庄里一个人都没。
空落落的山庄一如她空落落的心,举目四顾到处都是程伯身影。
世兰还记得程伯夏天最喜欢在那颗树下乘凉,秋冬时节却最讨厌那棵树,因为总会有扫不完的落叶等着他,每每扫到一半时,程伯都会停下来歇会儿,反手锤锤老腰再继续扫。
她不知道王妃为什么将程伯赶走,从小一直都是程伯在照顾她,程伯等于是她没有血缘关系但比任何亲人都要亲的亲人。
世兰哭了,一个人站在别庄的院子里哭了……
国宴当天。
整个天子华都沉浸在一片欢哥笑语中,皇城上空放满了烟花,虽然白天精兵的列阵仪式和诸多竞技项目可谓精彩纷呈,但晚上绵延百米的宫廷华筵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世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的心情一直不好,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晚上。
她只记得自己好像一直在木讷地回应着主动上前示好的一张张脸,可那些脸对她来说就像没有五官的面具。
华筵期间,这样的面具越来越多,来来回回,如同鬼魅般在她的四周徘徊,她本能的起身,从席间消失。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潜意识地在一条道上走着。
高处,一个身影背对圆月,望着下面失落之人的背影,枯槁的手指渐渐握成了拳。
旁边蓦地响起一记很是突兀的奸笑声来,“嘿嘿嘿~这就是睿王妃给你退休金?简直是打发要饭的。”语气中明显带着幸灾乐祸的味道。它周身笼罩在阴影里,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但能肯定的是,它并非人类。
月华下的老者没有回应那东西的讽刺,只是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将另一只手中的珠宝箱子轻轻一握,那只大于他手掌数倍的箱子立即变成了粉末,随风飘散、消逝,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嘿嘿嘿~您还要一直保持这幅姿态吗?”不明之物的奸笑之声再次响起。
老者依旧没有说话,像是在无声给予答案一般,在银色光华的包裹下,他整个人竟出现了神奇的变化。
干瘪的肌肤突然变得饱满光滑,昏暗泛黄的双眸变得清亮无比,发丝也在微凉的夜风中长长散开再渐渐被夜色浸染如墨,整个身体骤然拉长,原来佝偻的脊背此刻已挺拔如松,服饰也不再是老者一贯的着装,就像谪仙信手拈来的白色仙衣,飘渺轻盈地包裹住男人修长的身体。
这一切的转变仅仅是一瞬间,快到让人无法再想起之前那位老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