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甩了甩干练的及肩短发，找了前排的位置坐了下来。
敏感的乔安很快发现，这个场子里，比预想得要冷清很多，这些会议预告时声称出席的大佬怎么少了那么多？所幸，场子里一些经济学家正在为“国进民退”之类的话题激辩，气氛还算是热烈。
乔安有些恍惚，心思转到了上午在杂志社发生的事情上——
杂志社主任吴恙拿出了一张照片说：“如果能找到这个人就好了……”
乔安定睛一看，不由心跳了一下：“主任，这个人是我的高中同学，你怎么也知道他？”
“啊？你竟然认识他！”主任兴奋起来，“他可是我眼里真正的投资天才，你能找到他吗？”
“他不是早就失踪了嘛……”
“唉，是啊……我时常想，如果他能回来，或许唐子风就没那么嚣张了。他大概是这个资本市场上，为数不多的能与唐子风好好较量一番的高手了。”
“主任，你不是开玩笑吧？就算找到他，他肯定也是穷小子一个！”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当年在股市上掀起的那几场战役，真是令人神往……”
乔安正回想着，突然就看到吴恙来电，她只好走出会场接听电话。
“话说，在现场有没有打探到‘东九块’幕后拍手的消息？”吴恙问道。
“东九块”的幕后拍手是近期最热门的一个财经圈大新闻。
“东九块”是上海滩上难得的一块风水宝地，位于静安区东北，被誉为上海最后的黄金地块，占地约18万平方米，是老上海的租界区。在当年租界期间，它也被称作西斯文理。斯文里的环境，地如其名，优美而斯文。20世纪初，“斯文里”地处新辟上海公共租界西区，北临吴凇江，东靠近大王庙、新闸，西侧为天然河道“池浜”，南有交通主干道新闸路，旧时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广肇山庄”。
然而，对于懂行的人而言，“东九块”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地理概念，而是地产枭雄盛行，官商共舞于灰色土地出让游戏时代的符号。
这块地颇为传奇，从第一次开拍至今，差不多有5年，不是流拍，就是被退回，以至于这块地就在上个月底又重新被拍下来时，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
更搞笑的是，那场拍卖会极为低调，连那几个留到最后的东家，外界也都不知道是谁。
“嗯，这个事我一直记在心里呢。就想趁着峰会间隙的时候打听一下。不过主任，真是见了鬼了，今年的嘉宾只有去年的一半，这太不同寻常了。这样的峰会，规模不都是一年比一年大吗……”
“会不会与那个事情有关……”电话那头的吴恙思忖着。
“什么事？”乔安听着电话来到大堂门口，视线一下子被酒店门外奇异的景观吸引过去——一辆接一辆的豪华车，排成一条婚车长龙，川流不息……只听大门口一个小孩子在数：“81、82、83……”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乔安还没说完，吴恙便抢说道：“不会是婚车吧？”
“啊，这也能猜到？就算料事如神，也太玄乎了吧？”
“我可不就是个活神仙！是这样，我听说，今天是唐子风的大儿子唐焕结婚，就在离你开会地方不远的西郊宾馆。你说的那些嘉宾，八成是去那里了……”
“啊，你怎么不早说？”
“就算跟你说了，你能混得进去吗？”
“你也太小瞧我了！”
说罢，乔安就负气挂断了电话。
她匆匆从会场冲了出来，临走时向门口的大堂经理确认了一下：“婚车是不是开往西郊宾馆的方向？”
得到确定的回答后她便招了一辆出租车飞驰而去。
乔安在西郊宾馆门口下了车，一眼就看到门卫正拦着一个20岁出头的女孩。
那女孩一袭蓝白条短裙，面容清秀，一头笔直的长发，难掩清新活泼的气质，白色短袖衬衣显露出纤弱的细长手臂，虽然体型偏瘦，倒并非弱不禁风。
“没有喜帖的就是不能进！”门卫很严肃地说。
“好吧，我就站在门口。”女孩与门卫不紧不慢地闲聊起来，“我看你无聊，要不我跟你们说个我朋友的事。”
门卫奇怪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话说我有一群朋友，去一个很贵的海鲜自助餐馆吃饭，好大一群人，胡吃海喝了一番，吃得酒足饭饱后，一个个走了出去，转眼，只剩下一个人在大桌子旁。服务员就盯着这个人看，心想，不能放过这个人，因为只能找他买单了！只见这人吃了很久，似乎还没有买单的意思。服务员就盯着那个人看，心想，还想吃霸王餐，没门！看你有啥办法？”
门卫不知道这个外星人在说什么，一头雾水。
“你猜猜嘛，什么办法？”
门卫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女孩抛下一句话：“他——没有什么办法——就是拔腿就跑！”便飞快地跑了进去，一溜就没了影。
门卫气晕了，急追了几步，却找不到女孩子。西郊宾馆本就像个密密的原始树林，不太好找。
门卫有点沮丧地转过身，正好撞到走上前来的乔安。
门卫说：“有喜帖才让入！”
乔安与门卫好说歹说：“我认识新郎唐焕，真的！他是不是个子不高，平头那种？”她比划着，“喜帖我只是忘带了而已。你看，不然我穿那么正式干吗？”
门卫瞪着她不说话。
这时正好有辆私家车开来，后排座位上一个气场很足的戴眼镜女人亮出了喜帖。
乔安眼睛一亮，好巧，这不是自己的大学老师么？那老师在金融圈有些名望，不知怎么也被邀请来了。
乔安兴奋地扬了扬手，快步跑到那车前。门卫迅速杀了过来。
“妈妈，你总算来了！”乔安拍打着车门。
“乔安，你怎么在这里？”那女人一脸惊讶状，“开门！”
乔安迅速地上了车，看到门卫气不打一处来的表情觉得很好笑。
“张老师，我正好过来找个采访对象，很快就回去！你有时间多写写专栏嘛，我们杂志正在找知名的经济学家呢……”
“别哄老师了。你们那杂志请的都不是一般的人物……”
“老师，你在我心中就是非同一般……”
进了场子后，乔安张大了嘴巴——虽然她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但这样隆重庞大的婚礼也还是第一次见到，单是在花园，就至少有上千宾客。
乔安抬眼看了看几栋别墅，各界名流齐聚一堂。他们捧着酒杯愉快地交流着。乔安一眼就认出好几个金融圈名人。她暗笑，金融峰会的主会场搬这里来了。
“谢谢老师，我先去找人了！”乔安跳下车。
循着音乐声，乔安来到了一楼长而蜿蜒的走廊，里面摆放着一张张褐色雅致的餐桌，客人来往如潮。幸好有几张桌子没坐满，乔安厚着脸皮坐在了一个空座上。
筵席似乎开始没多久，瞄了一圈都不见新娘新郎，乔安估量着是第一轮的仪式刚好结束，主人们多是去换装了。
乔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宴席——每个人面前摆放着一根麦穗，黑色织布餐布上，放着漂亮的叉子、筷子与餐刀，还有四小碟陶瓷的小冷菜，分别装着米粒、大豆、高粱与玉米，不知道这些小食是用什么方式腌制的，看起来清新诱人。乔安忍不住尝了一口，果然清脆可口，开胃异常。她看了看菜单，原来是名为“空·无极·宴”的五行中式创意菜。
听到周围人的议论，乔安才知原来这是唐子风旗下一个会馆的代表菜品，是他一直打算做的一款顶级中华料理，就像高档西餐或是怀石料理那样。
乔安好奇地看着菜单，上面写着：“一曰：曲直；二曰，土载；三曰，炎上；四曰，润下；五曰，从革……”若与西方的菜式比照，就相当于前菜、开胃菜、主食、膳食、点心……倒是中国古典味儿十足。
内场的台上，穿着古装的一群“戏班”，即兴演奏着二胡、扬琴，悠扬动听。
见多识广的乔安暗叹，唐子风真算得上是个人物，不仅排场庞大，格调也是非凡。
“嘿，你是谁带来的？”一个看起来有些娃娃脸的男生问她，说话带点港腔。
“呃……我是新郎的远方亲戚。”乔安只好瞎扯。
“嘿，你知道吗，你很像记者，要不就是个侦探。”那个娃娃脸香港男生说。
“这……我看起来那么有求知欲吗？”乔安冒出一身汗。
“大概是你熬夜的眼睛吧，有点水肿哦，一看就知道是加班范儿。”香港男孩笑道，“话说，这大概是我见过最气派的婚礼了，你呢？”
“嗯。”
“真是阔气，上海市长做证婚人呢！”男生说。
“啊？你是说哪个市长？”
“不认识，一个身材蛮魁梧的家伙……”男生说话时总有点欲言又止的感觉。
“姓邵？”乔安也想不出其他人。
“嗯。好像是。不过我对市长大人兴趣不大，我只想认识几个上市公司的高管，今天来了不少上市高管呢，听说很多都是这个家族做的承销商……”
“那个邵市长坐哪里？”
“喏……”男孩朝正中间的一个大桌努了努嘴，“咦，好像不见了，大概走了。”男孩转过头，“嘿，你不会是混进来的吧！”
“哪有……”乔安转头去看，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擦了又擦——没错，真是秦笑！多年前的中邮股份竟然没有伤害到秦笑的元气，他微胖的脸看起来更滋润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止乔安一个人吃惊了。
新人换装出来，男俊女靓，幸福地笑着。乔安看着这对新人，不知怎么，心里冒出“天作之合”这个词。
每次参加婚礼，乔安都会幻想一番自己心底里那个从未改变过的意中人的样子，不过每次幻想完都叹口气。
只听司仪说：“有个嘉宾想对新人说几句话……”
秦笑大大方方地走上台。
台下不知这是什么环节，但似乎大家都预感到有什么大事发生，场中一下子肃静起来。
秦笑的口吻总是出人意料的平淡：“大家都知道，唐焕，是我最心爱的干儿子！今天唐焕大婚，我发自心底的高兴。我干儿子跟着我多年，也帮我做了很多生意。这么一个大好日子，我要当着众多亲朋好友的面宣布，我，秦笑，要送给我干儿子一份礼物。”
只见秦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一份法律文书。诸位都是见证者！从今天以后，我干儿子唐焕就是‘东九块’B1地块的主人！”
乔安下巴都要掉了，差点跳了起来——天哪，原来震惊上海滩的神秘地王是秦笑！财经媒体这几天苦苦寻求的答案竟然在这里见光，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乔安无法淡定了，马上掏出手机拨打了吴恙的号码：“主任，我有重大消息要告诉你……”
一旁男孩说：“我说你是记者吧，准没错！”
乔安瞪了他一眼：“我知道‘东九块’的幕后地王是谁了！”
“是谁？”吴恙也跟着激动起来。
“是秦笑！就是那个逃到香港去的‘上海首富’，他又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他现在就在婚礼现场，还说要把一部分地块送给唐焕！”
“太劲爆了！上海地王，又是‘上海首富’，还有艳情史、资本魔方……”吴恙几乎控制不住地叫嚣起来，“你能做采访么？”
“主任，这是婚礼哎……”
“见机行事！我相信你！哈哈哈……”吴恙诡异地笑了几声就挂了电话。
乔安摔了下电话：“我真是找死啊！”
乔安继续窥视那张桌子，见到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乔安认得，这是唐子风的脸，那是一张永远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孔。他不动声色地坐在不起眼的位置。她看得出，在宣布赠予唐焕地块的时候，老爷子冷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
唐子风身边围坐了一些气质迥异的各路人马——都是之前坐在高阁里的那拨人。
桌子一角一个低调的黑黝黝的男人吸引了乔安的注意——看得出，那男子身材矮小，性格内向，与周围人几乎没有交流。然而，他身上却有种淡定的气质。乔安又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人右边眼睛旁有道很深的疤痕。乔安不由深深呼了一口气，这不是神秘私募人韩昊吗？
乔安知道，韩昊这几年改邪归正，早就从“敢死队”退出，但还是活跃在投资市场上。他从来不抛头露面，也没见他接受过什么媒体专访。尽管如此，他却一直是财经新闻的大热门。尤其是在上市公司年报、季报出来时，如果哪家上市公司十大流动股东中出现韩昊公司的名字，那定能热炒一番。
乔安朝那桌子使劲儿瞄，很快看到唐子风身边还有一个戴眼镜的胖子，看起来有些眼熟，但她不敢确信。直到看到那个胖子与唐子风交耳的亲密动作，乔安才基本确定，这人就是财恒基金的副总，唐子风的二儿子唐烨。他之前一直在海外游荡，趁着2003年以金融、地产、煤炭、钢铁、有色金属为主线的“五朵金花”行情回归金融圈，高举价值投资大旗，挽回了先前惨淡的声誉。
记得当年做《基金黑幕》时，乔安还找过这个人的照片。然而，此人与四年前杂志上看到的照片有很大区别。照片上的唐烨，还是个看起来是个有点羞涩的白净瘦子，脑子里还能冒出“儒雅”这样的字眼。可如今的他就是一臃肿的胖子。坊间传闻说唐烨被人殴打之后，生了一场怪病，此后就再也没有瘦下来过，看来没错。
乔安曾跟踪过，自《基金黑幕》这篇报道在圈内子引发了一场震动后，文中提到的大多数当事人如今已不在基金圈。这个唐烨是个幸运儿，在国外待了两年后，回到这家叫做财恒的小基金公司做投资总监，很快又升作副总。
乔安知道，财恒的股东是几家国内知名券商。唐烨能坐到现在的位置，多少托了点唐子风的福。
三
唐子风看到台上“东九块”B1地块交接的一幕，心情复杂。
就在几周前，唐子风也参加了拍地，当时他还想着，有邵冲这层关系，拍下“东九块”就如探囊取物。没想到这块地在最后关键时候宣布流拍。但就在第二天，又传出有神秘买家出了高价拿了下来，所以，“东九块”在谁手中一直是个谜。
但唐子风没有料到，最后是长期蛰伏在香港的秦笑得了这个地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