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机成为上海人的一种生活方式。
——亚瑟·杨格
一
天灰沉沉的，似笼着怎么也抹不开的浓雾。
一辆破烂的军绿色吉普，一歪一扭地行驶在青灰色的沪杭高速公路上。这时，后面一辆小面包急驶而来，刚要一口气超过这辆吉普，吉普却冷不丁地在路中央扭出根弧线。面包车司机一下子加大油门，才没有撞上。
他怒不可遏地将头伸出窗外，怒气冲冲地对着吉普张开嘴，原本要恶骂一番，然而越过吉普的一刹那，他看到吉普车窗里映出的两张年轻美女的脸庞。其中一个美女还冲他眨了下害羞俏皮的眼睛，差一点就要夺口而出的谩骂，一下子成了调戏的口哨声。
女孩们笑了一下，吉普车风一样地开过。
不知道车子开了多久，手握方向盘的乔安，神情略有点严肃。望着前方茫茫的马路，乔安才清晰意识到，自己正在进行前所未有的冒险。
车子前盖里泛出的呛人的汽油味不时飘来。
这个冒险程度堪比自己前两年假扮风尘女子亲近一个猥琐男获得新闻线索——幸好那次，只是被猥琐男摸了两下手，不过至今想来还是有些后怕。毕竟网上到处都是“禁室培欲”那样的黄色新闻。
此前，她只在上海市区开过车，基本只需手动挡挂在三档的蜗牛行驶。如今，却是一场差不多1500公里之遥的长途之旅，座驾还是随时可以扔掉的二手吉普。
她紧张地开着，目不转睛。
副驾驶座上坐着的长发女孩正是许诺，她时不时把头伸向窗外，望一眼泛白天空中的流移云絮，任凭风吹在自己脸上。
每次车颠一下，她就会忍不住咯咯笑，车后座的物品跌落的话，她就笑得更欢了。
她手舞足蹈，哼着小曲。
乔安心想，许诺唱歌还真不赖。
许诺正用甜美的歌喉唱着张国荣欢快的粤语歌曲《Monica》：“你以往爱我爱我不顾一切，将一生青春牺牲给我光辉，好多谢一天你改变了我，无言来奉献，柔情常令我个心有愧，thanks，thanks，thanks，thanks，Monica，谁能代替你地位……”
“你为啥唱这首歌？”
“哇哈哈，我的英文名叫Monica！”
“自恋的家伙！”
在24小时前，她们恐怕还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莫名其妙地上了路。
前一天，她们酒喝得正酣，许诺抬起头，灵光一闪地说：“我有个办法，或许可以找到袁得鱼。”
她说的时候，乔安其实还在想，这个人醉了，要不就是在做青天白日梦。
“What？”乔安喝醉时喜欢说英语。
“我知道袁得鱼的股票账号与密码，当时他交给我让我转账来着。我们查一下他有没有交易不就行了？”
“聪明的办法呢！”乔安对许诺作刮目相看状，“你怎么早没想到呢，这1401天——我没记错吧，你干吗去了！”
“可能是喝酒给了我灵感吧！”许诺说，“今天可是交易日呢！”
许诺看了看时间，下午2点45分，还来得及：“我们快打电话给袁得鱼开户的券商吧。”
挂了电话，许诺用手捂住嘴。
乔安说：“怎么啦？”
许诺咧开嘴大笑，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天哪，竟然有交易记录！就在两个月前！”
两个女孩拥抱着跳起来：“太好了！他还活着！”
“能查到他是在哪里交易的么？”许诺问。
“这个容易，交给我就行！只要他是电话交易，就能找得到！告诉我他那次交易的具体时间，要很具体哦。”
许诺忐忑着查了一番，不确定是不是电话交易，她告诉了乔安具体的时间。
乔安驾轻就熟地联系上电信局的一个密友，报上了券商的名字。
许诺在一旁焦灼地等待。
大约过了一刻钟，只听乔安在电话里叫道：“不会吧？区号0898？在海南？麻烦你再帮我查一查！”
海南是什么地方？许诺完全没有概念。
“天哪，真的是海南打来的电话！请告诉我具体的电话号码……”
“袁得鱼在海南？”
“嗯！八九不离十！如果他还没挪窝的话！”
“我先打个电话……”乔安拨打了那个海口的电话。
她有些兴奋与焦虑——不过，电话一直没有人接，隔了半小时打过去，还是没人接。
“我忍不住了！我们现在去找他吧！”
“这，怎么找？”
“我们坐火车去！”
“海南很大呢！地形也很复杂……”
“那你有车吗？”
“有倒是有。”乔安想了想，“不过是一辆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破车，很少用。”
“开过去的话，大概多久？”
“20小时左右吧！”
“太好了！不就是一天还不到嘛！”
“你以为真的可以这么不吃不喝马不停蹄地开吗？”
“但我以为要开一个星期嘛！既然只要20多个小时，我们就赶紧出发吧！”
“你有没有地理概念啊！有2000多公里呢！”
尽管乔安很受不了许诺疯颠颠的热情劲，却还是莫名其妙地与她一起在超市里采购了一大堆物品，第二天一早就启程了。
可能她自己也觉得这是唯一一次可以把握的机会，谁让那个该死的电话一直没人接。不过以她的经验看，电话号码基本可以确定他在海南的大概位置，这么做还不算太离谱。
此时此刻，乔安正襟危坐地开着车，许诺在一旁兴奋得手舞足蹈。
“哎，我说，你看好地图！”
“啦啦啦！我真的是好开心呢！乔安，你真是我的幸运小公主！我找了4年，一点突破都没有，怎么一见到你，就有灵感了呢？”
“幸运小公主……这个称谓也太恶心了吧。我想，你大概是见到智商高的人，智力也被提上去了一点吧！哈哈哈！”乔安喝了一口许诺递来的可乐，也放松地开怀大笑起来。
天色渐暗时，吉普转入了长深高速。刚转到路口，吉普车一身震动，发出嘶哑的气闸声，令人想起《罗成叫官》里老旦的唱腔。还没等乔安反应过来，车就停了下来。
“哈欠！”睡了一觉的许诺伸了个懒腰，“嘿，第一次觉得坐在车上都那么累！是不是快到了？”累得半死的乔安气不打一处来：“是车子抛锚了！”
二
唐煜坐在浦东机场头等舱休息室，等候去香港的班机。
他一想到婚礼上父亲精神矍铄的样子，就放心很多。
尽管在大哥的婚礼上，他们之间没有太多言语，父亲对他的态度还是有些冷淡，但与这四年的冷战比起来，已然是个不错的开端。
休息室的电视里放着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的新闻节目——全球充斥着低迷的经济，美国严重的财政赤字，不断刷新的美军伊拉克战亡人数，中东与非洲探明的新的石油储量以及高企的油价。
唐煜很希望世界经济形势一片大好，但没辙，总有这样萧条的时期。
他想起此前看过迈克尔·刘易斯所著的《说谎者的扑克牌》里，谈到他的客户如何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泄漏事故和日本地震中赚钱。
他觉得，成为一个优秀的对冲基金经理相对于普通人恐怕要铁石心肠很多，如果一条新闻说，飓风袭击了某地，大多数人会为那些逃离家园的人感到难过，但是操纵对冲基金的人，就会想到“long（做多）”建筑公司和短期保险公司的股票，“short（做空）”这个地方的债券。尤其在熊市，要获得超额收益，操作手法注定更为残忍，因为这不是俗话里说的10人中1人赚钱的比例，而是从100人中、1000人中，何况这个赚钱的人是把别人口袋里的钱统统掏空。
如今，唐煜在摩根士丹利权益部做对冲交易，他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做着自以为的理性交易。他自认为，早两年在债券部门的固定资产经历，让他更具备了一种全球眼光。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与那些交易员不同，因为赚再多钱也无法弥补内心的空虚。
他想起五年前，也是在这里，他等待着喜爱的女孩的出现。
这个女孩现在在哪里呢？他全然没有概念。
好几次，他都想拨打那个女孩的手机号码，就算换了手机，第一个存的号码也总是那个女孩的手机号。然而，那么长时间以来，他一次也没有拨过，他用一种强大的意志力忍住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经受过千锤百炼的钢铁战士。
飞机大约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起飞。
唐煜觉得有些无聊，便拿出看过很多遍的《漫步华尔街》看了起来，看到美国20世纪60年代电子新股发行热时，居然还有一只股票叫做“太空水力技术”，不禁哑然失笑。
他抬起头，看见等候区外，一个身上背着硕大古奇包的女孩子飞快地从走廊上跑过去，乍一看十分眼熟。他张大嘴，这不是……在自己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那个人么？怎么会那么巧？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上追了出去。
那个女孩子踩上了前方一个自动步行轨道，猛然发现自己要上的登机口在轨道中间。
她竟然做了一个让唐煜大跌眼镜的动作——一手攀着扶栏，轻松跳起来，敏捷地翻了过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跳下的一瞬间，女孩子的长发飞舞起来，精致迷人的耳鼻在发丝间若隐若现。
她与以前一样妩媚动人，一样淡雅孤清，眉目清秀得令人屏息敛气，一件简单的白针织运动开衫，也遮挡不住那种从她身上自然漾出的犹如神话般的凛然氛围。
是她！真的是她！唐煜心跳加速起来。
登机口处，一个地乘起身欲拉上门带。
女孩直接冲向登机口：“等一下！”
地乘停下动作，抬起头，接过她的机票。
“邵小曼——”唐煜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叫道。
她回眸而望，眸光流盼，仿佛周围一切一下子失去了颜色，静止在浮华的废墟中。这是一张完全没有化妆的俏皮的脸，却比任何化妆的面孔更为惊艳——生动的眸，小巧的嘴，肤若凝脂，清新得就像刚刚从泉水中捞出来一般，眉黛是细长的黑，恰到好处的深浅与淡雅。
她应当是看到了唐煜，眼睛眨了两下。
如果唐煜没感觉错，那如雪一般冷峻的神情在接触到他目光的瞬间，一下子如初春般复苏。只不过她没法再停留了，只能把身影，留在了这机场入口之间。
地乘把门带拉了起来，飞机马上要起飞了。
“这飞机的目的地是哪里？”唐煜问道。
“海南三亚。”
唐煜马上拨打了邵小曼的电话，存了那么久的号码好像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刻。
电话真的通了！
“喂……”传来邵小曼如黄莺出谷的声音，顺带了一些气喘吁吁。
这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让唐煜更加激动起来，这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如此真实。
“邵小曼！我是唐煜，我们一分钟前刚见面，就在登机口！”
“啊……”邵小曼说，“我要关机了……”
“能不能到机场后等我，我下一班就过来！”唐煜兴奋不已。
天哪，这难道不是缘分吗？
唐煜马上从候机室跑了出去买了一张机票。
一旁等待转签经济舱机票的人，有些羡慕地看着他这样的白金会员。
运气不错，再过一个小时就能登上去三亚的飞机了。或许，就能再见到邵小曼了，唐煜一想到不久前的短暂邂逅就激动万分。
这些年来，唐煜也遇到过几个对自己感兴趣的女孩，条件也都不错，但他始终无法一见倾心。
好不容易勉强交往了一个。有一次，他与这个女孩子在香港迪士尼玩，为女孩子抱着一只大熊，因为太心不在焉，在座椅上抽烟的时候，把熊屁股烫了个洞。
四年来，他正式谈过两个女孩，都不到半年都告吹了。
他坐在候机室，回想着在登机口见到的邵小曼的样子——她脸上好像没有原来那样的婴儿肥了，眼眉之间倒是更为美艳动人。
邵小曼，依旧还是那个让自己心动的女孩，唐煜摸了下“砰砰”的胸口——没错，我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再去追求一次。
大约三小时后，飞机抵达了三亚凤凰国际机场。
唐煜跑向等候大厅，找了半天，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多少有些失落，拿起手机。正在这时，一股宜人的清香扑鼻而来，有人在左边点了一下他的脑袋。唐煜习惯性地顺势转过头，听到右边传来无邪的欢笑。嘿，是邵小曼！她正笑得开心。这个冰山美人绝对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唐煜惊喜万分，但还是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小儿科把戏！”
“哈哈，对你就是屡试不爽！”
“你还真等我了？”
“别自作多情了。我饿坏了，就在机场里吃了点东西。你也知道，飞机上的东西太难吃了！我刚要走出机场，就想起好像有个叫唐煜的家伙给我打过电话。我看了看，来三亚的飞机最近的只有一小时之后的一班。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等你，你就出现了！”
“难得你那么有情有义。”
“哈哈，在你说这句话之前，请看前方500米！”
唐煜往前看了看，发现有个红色的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红旗租车”。
“走吧走吧！你当我的司机吧！老娘我可是累死了！”
唐煜一脸不爽状：“你可真是一点没变！”
唐煜办了手续，一辆奥迪行驶过来，工作人员让唐煜签了张单子后，将钥匙递给了他。
唐煜给邵小曼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请问我的女王，你要去哪里？”
邵小曼说：“一个叫海棠湾的地方，走吧！”
唐煜摸了摸头，他听过，但从来没去过那里，只记得此前认识的两个台湾人说起过，海棠湾是他们在海南继三亚湾之后，又一块要打造的宝地。
“车的装备还算齐全，我们走吧！”唐煜打开车上的GPS系统，定位好了方向。
“你来三亚干什么？”两人突然同时问道。
“我是去看我的一个舅舅，他60岁大寿。你呢？”
“呃……”唐煜想了想说，“我是过来看我一个客户。”
“你客户在哪里呢？我会不会耽误你的事？”
“难得你那么体恤！放心，放心，目前还不会，嗯，是显然……不会。”
奥迪车性能不错，引擎轻声地响起，像短跑运动员踩了一下助跑器一样，车子马力强劲地平稳发射出去。
三
翌日一早，稀薄的阳光照射进来，道路上弥漫着雾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