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通向肃州的大道上,路两边是一色的柳树。
这种柳树,树干粗壮,皮色似铁,枝繁叶茂,格调高古。每逢暮春初夏时节,才开始吐蕊结荚,摇曳多姿的柳条上,布满点点粉绿的米骨朵。远远望去,一树一树的米骨朵就变成了鹅黄烟柳,与祁连冰峰、戈壁绿洲并列河西走廊三大景致,是为河西三绝。
这种柳又被称为“左公柳”,过去在西北的道路两旁并不多见。自从光绪二年陕甘总督左宗棠驻跸肃州,督师收复新疆起,即开始在兰新大道遍植柳树。数年过去,初栽时的弱小细柳已经长成了一道风景。
施念慈无精打采地骑在马上,心思恍惚,信马由缰。她的眼前还闪现着方才的一幕:当着她的面,季良策竟然真的撞墙自尽,以命相抗他老爹的无情,这不禁让施念慈深感震惊。她一直以为季良策是个纨绔子弟,凭他老爹季朝栋的品行,他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挖空心思地想娶自己,十有八九是看中了施家的银子。虽然他老爹身为嘉峪关的游击,又掌管着大黄出口的命脉,可是,一年的俸禄也抵不上施家一笔大黄买卖。施念慈认定这一切都是季良策与季朝栋设的圈套,是一个阴谋,一个陷阱。她也曾想对爹爹说出这个疑虑,可是没想到爹爹竟然不顾她的感受,在继母与二哥的撺掇下,答应了季家的求婚。
施念慈对季良策与季朝栋的仇恨与鄙视已经深入骨髓,为此,在被绑架的那一瞬间,她甚至有了一种被解脱的感觉。在卧虎寨,虽然她嘴上对劝说她的丫鬟仆妇义正词严,心底里却有几分认同她们说的道理。她的斥责,更多的是一种潜意识里的反应,长期以来,她受到的教育都是君子思维的教育,而不是强盗思维的教育。她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强盗”打交道,更没有想过会被“强盗”用这种方式与她见面。
施念慈心里清楚,自她被劫离花轿的那一刻起,自己的生活就被彻底改变了。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下了山,来到嘉峪关的城门前,等着命运的裁判。季朝栋的做法,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可令她万万没想的是,季良策为了她竟敢舍命,如果说这桩婚姻是他与季朝栋的阴谋,那么他决不会以头击石。与施家的银子相比,命自然更值钱。
短短的几日,让施念慈见识了人有不同的活法与想法,使她对自己原有的想法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她亲眼看见季良策像只燕子一样朝坚硬的城门墙石撞去,都没来得及惊叫一声,就见他软软地倒在地上。施念慈下意识地跑过去,少女的矜持使她没有去碰季良策,只是站在她的身边叫喊:“你咋啦?你干吗要这样唦?”
季良策头上的血不断涌出,苍白的脸上沾满了血。听见了她的叫喊,季良策慢慢地睁开眼睛,见她着急的样子,竟然笑了:“我,都是为了你。”季良策挣扎着想去拉她的手,施念慈吓了一跳,朝后退了几步。季良策的脸上露出失望,手又耷拉下去,眼睛也闭上了。
就在施念慈手足无措之时,城门开了。
金生银与王二蛋哆嗦着跑出来,嘴里连声喊着少爷,就去扶季良策起来。随后,跑出来几个女娃娃,嘴里哭喊着。
金生银与王二蛋连拖带抱地把季良策弄进了城里,那几个女娃娃也相跟着进去了。这一切都发生得非常快,快得施念慈连反应都没有。她恍惚记得有人朝她吐了唾沫,还有人骂了她一句什么,她一概想不起来了。
施念慈能想起来的,就是那一张纸。一张用安徽宣纸写的那一篇字纸。这张很薄很轻很软的宣纸,到了施念慈手里,却重如泰山厚如黄河坚硬如利箭,一下子就把她的心压碎挤扁戳穿了。
她的心开始滴血。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上的马,她也不清楚肃州城里的那个家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迎接她。几天之前,她是一个拥有美丽、青春、亲情,让人心疼的女娃娃,几日之后,她变成了一个浑身污垢、空白无物的贱女子。她除了座下的这匹马,还有怀里的这张宣纸写就的休书。她是个弃妇,尽管她连洞房的门也不知道朝哪边开。
大道上的行人,都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子。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娃单人独骑在路上走,非同寻常。施念慈并不理会,也无法理会,只是任马儿一路颠簸着,朝着未知的前方走下去。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惊醒了迷迷糊糊的施念慈。她定睛看去,见一匹快马正从肃州方向飞奔而来。施念慈赶紧策马朝路边躲闪,就在两马相错的一刹那间,飞奔的骑士突然喊了一声:“小姐!”旋即,那马一个急停,接着又回奔过来,与施念慈的马儿并辔而行。
施念慈才发现马上之人是施保。
“施保,你到哪里去?”施念慈问道。
施保在马上朝施念慈施了个礼:“小姐,我奉了老爷之命,去嘉峪关给季军门送封急信。你咋在这里?”
“送的什么急信?”
“回小姐。我不知道。”
“噢,那你快去吧,别误了事。”
“小姐,我先送你回家吧。这段路上不太安静呢。”
“不用,你快去送信吧。我已经被土匪抢过一回了,我还盼着土匪快出来呢。”
“小姐,那我走了。”施保又施了个礼,策转马头,绝尘而去。
施念慈看着施保的背影,直到消失,忽然想起忘记问一下小元子的情况。自从那日在嘉峪关城下被抢之后,也不知小元子如今咋样了。她与小元子的关系,早已超出主仆拘束,成了无话不谈的小姐妹。她被绑票音信杳然,还不知小元子是如何的难过呢。还有保尔,一个好朋友,因为她而受到了继母张氏的污辱。也许,她这次被绑票,继母说不定会诬赖是保尔设的圈套呢。想到此,施念慈犹豫不决的脸庞,现出了坚毅的神色,她勒转马头,放开四蹄,一溜烟似的朝肃州城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