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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欲罢不能

第二天一大早,我匆匆忙忙赶往公社。迎着凛冽的寒风,我缩着脖子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俯首前行。一段路走下来,累得头上冒着冷汗,嘴巴呵出团团白气。我挺了挺腰杆,回头一望,茫茫的田野洁白如银,身后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

昨夜的越轨之举,犹如被踩后的积雪,留下的不光是污秽的脚印,还有那难以遮盖的残缺陷窝。一时的情感冲动,短暂的欢娱,掠走了我的灵魂。然而,良知和道德感使我处于难以解脱的痛苦之中。我深深地自责,--对芸姐的爱原本如雪一样的纯洁,却被染上抹不去的污点。我的精神再度陷入了惶惑,一种负罪感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痛苦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使我无法面对芸姐和两个女儿。

真的,我好后悔!

快到中午时,我才走进公社办公室。巧的是,“革委会”主要领导都在。我从工作谈到家庭,从病人谈到困难,从干革命做贡献谈到自己的个人打算,绕了一大圈子,最后才说出“离婚不离家”、娶秋儿侍奉病人抚养孩子的计划。他们听了我的汇报后,大多数人表示赞同,并提出各自的看法。

“离婚不离家,法律上是允许的。只要能做到‘生养死葬’,既不违法,也不违背社会道德。”

“像这样的特殊家庭,确实困难太大,处理得当了也是件好事。”

“‘离婚不离家’早有先例……”

“闫立秀真的太辛苦,是该找个人帮忙了……”

大家各抒己见,议论纷纷。坐在一边默不出声的周书记突然说道:“我看这件事不那么简单,牵扯面太大,不光是‘离婚不离家’,其中还有个再婚问题,挺复杂的,不太好办。”话音刚落,就有人发表不同意见:“‘离婚不离家’,离婚后再婚,只要当事人出于自愿,合理、合法,有何不可?”周书记望了我一眼说道:“许多事合理不合法,合法不合情。秋儿是个黄花闺女、未婚姑娘,按农村的习俗,最反对女儿去给人家‘填房’,更何况你家有病妻和孩子,她父母能同意吗?同族本家、三亲六故能不反对吗?这些你们想过了没有?”

“我问过秋儿,她态度坚决,说婚事自己做主,谁的话她都不听。”“秋儿年轻不谙世故,也许她有胆量和父母抗争,但是面对强大的宗族势力,她还有这个勇气吗?能挣脱得了吗?大芮庄一千多口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姓芮,宗族械斗时有发生,倘若芮姓家族出面干涉,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同志,你们想过没有?”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似乎有了重新认识,又议论开了。

“虽说婚姻自由,可在一些偏僻农村还是行不通的。”

“家族一旦插手,麻烦就大了。”

“是得认真考虑考虑,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这很麻烦,要从长计议。”

“那究竟该怎么办?”我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周书记。

“必须缓办,最好不办,或者等你妻子过世后再办,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周书记,照你这么说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沮丧地问道。

“只有把你调到别的大队去,彻底离开大芮庄,然后再能考虑这件事。”

“周书记,换个大队不就是你一句话嘛。”

“说得轻巧,这么大的事说办就能办吗?到哪个大队?干部愿不愿对调?房产如何处理?许多工作都要协调,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了的。”

“夜长梦多,秋儿她能等那么久吗?”

“你的处境及心情我能理解,但必须想个万全之策。”

“你的意见是--”

“凡事有先有后,千万不能操之过急,要一步一步地来。稍有不慎,惹出麻烦谁,也帮不了你!你还年轻,不能一时感情冲动,要看到这件事背后潜伏着的危险性!你先回去,这事我们会考虑的。”

临出门时,周书记又警告我一句:“年轻人,千万不能做出越轨之事啊!”我听后,脸红到脖子梗,吞吞吐吐地说:“不会的。”扭身便走。

天色愈来愈暗。回家的路上,竟然又下起了雪,雪花似鹅毛一样漫天飞舞。雪片像贼似的从领口钻进来,立刻化成冰水,顺着前胸后背流淌,经风一吹,使我顿感一股透心凉,人也清醒了许多。陡然间,我想到了弟弟的亲事。他的未婚妻也大芮庄,论辈份,秋儿还要喊她姑姑。哥哥娶侄女,弟弟娶姑姑,搅乱了辈份,芮姓家族是绝不会答应的。可是,如果因为我而坏了弟弟的婚事,又怎能对起手足之情?我到底该怎么办?

雪,越下越大,我的思想斗争也愈演愈烈,满脑子翻来滚去不停地想着心事。童年时的不幸,是因为父母早逝我成了孤儿,难以摆脱贫穷的桎梏;青年时的不幸,则从婚姻开始,从结婚的那一天起,我的脸上就很难找出笑容,叹息与泪水永远相伴。生活无情地折磨着我,无论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捆绑我手脚的家庭锁链!

我再也不能这样活,年华虚度;我再也不能这样过,白白浪费青春。眼下,我已经拥有了一定的政治资本,也打下了较好的基础,趁着年轻,再努力搏一下,也许还能出人头地。假如再拖几年,一切的一切,全都完了。眼前的两个女人,一个为我铺路,一个为我搭桥,共同的默契已为我扫清了通往“仕途”道路上的障碍,决不能失去这次难得的机会!

首先要做的,就是尽快把弟弟的婚事办了,而且越快越好。人常说,只有今生兄弟并无来世手足,尤其是父母早亡,我们一对孤儿相依为命,在苦水中长大,感情更是亲密无间。

弟弟在部队,每月津贴只有七元钱。他深知家中贫困,省了又省,抠了又抠,每月除了花一元钱买点生活必需品外,总是按时往家里汇款。三年来,月月如此,从来也没有间断过。弟弟婚事办了,我心病也就除了。

其次,要催促领导把我调换到别的大队去;如果全家都离开了大芮庄,纵然宗族势力出面干涉,那也是鞭长莫及。到那时,家里有秋儿照顾,我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安心工作;凭自己的能力,我一定会干出成绩的,未来前途一片辉煌……十八里的风雪路,到家时已是午夜。

我推开房门,看见煤油灯下,秋儿依然半靠在床上未睡,我知道她是在等消息。我把公社周书记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并说出了自己的几步打算。她听后很不高兴地说:“那要等多久。”我说:“急也没用,只有耐心等待。”她毕竟是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姑娘,全凭感情用事,不管可能产生的后果,我好说歹说,反复解释,最后还是没能做通她的思想工作。

雪,仍然下个不停;芸姐和孩子们早已进入了梦乡。一股寒风吹来,门缝里飘进几片雪花,秋儿说了声好冷,就势倒在我怀里。她的脸颊热得烫人,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说:“抓紧啊,时间拖久了被家里人知道,总归不好。我恨不得早早离开那个令人生厌的家。”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轻轻地推开她:“睡吧,天不早了。”起身欲走,她却说:“天太冷,你陪着我。”

此时此刻,假如我能控制住自己,理智地离开,也许就不会产生后来身陷绝境的恶果,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然而,理智被邪念征服,良心被情欲困扰,周书记的忠言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自我警告已经毫无约束力,什么道德沦丧,什么后果严重,全都抛在了脑后。自己也明白这事带有很大的危险性,万一败露,将会身败名裂。但是我无法抗拒,她那么温柔,又是那么多情多义,实在叫人没法不怜爱。男女间的私情,不是想停就停得了的,犹如干柴遇烈火,一旦点燃起来,就不会自行熄灭,除非等到化为灰烬。

雪,还在下,但远不如以前洁白……

弟弟回来结婚了。

虽因经济困难,时间仓促,婚礼办得不是那么排场,倒也不失体面。大队革委会全体领导及各生产队队长,都来贺喜,每人还封了一个红包。

事后我在想,假如我不是大队革委会主任,能来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吗?回答是:不可能的!

于是,我悟出一个道理:手中有权,事情好办。虽说仅仅是个大队干部,但是在老百姓的眼里大小也是个官,还是有一定分量的。这样一来,更增添了我挤身官场的欲望、决心和勇气。

第一件事办完,如释重负。接着,我就想尽快解决第二件事。可就在这时,上面通知我去参加省第二届“积代会”。二十天的会议刚开完,紧接着又去省里参加首届“贫代会”(贫下中农代表大会)。为了实现我的夙愿,达到目的,像这样能露脸的事岂能轻易放过?我一定要抓住每一次出头露脸的机会,因为这是爬上官场最好的阶梯。

公社对我的事迟迟没有结果,是有意拖着不办,还是确有难处?看来一切只有靠自己了,我打算另辟途径。

地区代表团中有一位年过花甲的贫农代表,名叫陈学孟。他是“御笔钦点”的大名人。毛泽东曾在他的《论农业合作化高潮》一文中提名表扬,称他是农业合作化的带头人。为此,他多次进京受到“老人家”的接见,并身兼各种官衔,成为全国闻名的大红人。

提起陈学孟,我们还有一段缘分。为了树立他这个典型,由著名剧作家金芝、完艺舟等创作编写了大型现代京剧《武阳山下》,剧中一号人物万山松,就是以陈学孟为原型。

作为业余作者及“贫协”代表,我多次参与剧本的修改讨论。

戏剧创作在大力提倡“三突出”的年代,英雄人物都是“高、大、全”,要求拔高拔高再拔高,这个领导提出这样改,那位首长又指示那样动,作者无所适从,只得按指示办。改来改去,改到最后,把个有血有肉的陈学孟写成了一个空喊政治口号,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的“假、大、空”的形象。从彩排到演出我都陪着他在台下观看,仅演出一场便随即夭折。像金芝、完艺舟这样的高级编剧写出如此的怪胎剧本,很可能是他们写作生涯中最大的一次败笔。当然,这不能怪作者!

也正是这出戏,我同他结成了忘年之交。

生活中的陈学孟是一位非常朴实、可亲的老人。我与他同住一个房间,没事时喜欢听他讲述去北京开会的一些情况。有一次坐飞机,大便急了他不敢进卫生间,说这是蹲在人民头上拉屎、撒尿。空姐笑着告诉他,粪便在空中被风化,不会落在地上,可他死活不信,硬是憋了几个小时,我们听后都笑了起来。

闲聊中他告诉我:“别看我身兼县‘革委会’领导职务,仍然住在武店区东方红公社。我是农民,不愿离开热爱的土地”。

“陈老,你原来是武店人?”

“是啊。”他随口的一句话,却引起我的回忆与思考。

武店,我对它有一种特殊的深厚感情。在这个农村小镇上,我同芸姐结为患难夫妻;在这里,我们流过悲喜的眼泪,有过欢乐与哀愁,也留下了无尽的思念。

武店与我结下理论不解之缘。这里,有我结识的朋友,有崇拜我们的戏迷,我喜爱这个地方,如果能到这里安家,岂不是件好事?于是,我决定通过陈老的关系到武店落户。

一次,没人在场的时候,我悄悄地对他说:“陈老,我想请您帮个忙。”

“什么事?”

“我想到武店落户。”

“为什么想到我这里来?”

“在您身边工作,可以学习到许多革命经验。”

“我老了,应当向你们年轻人学习。”

“陈老,别的不敢说,我有能力帮助办个业余剧团,一来可以宣传毛泽东思想,二来能让老百姓有戏看。”

他高兴地说:“欢迎你来,不过我们那里可是个穷乡僻壤啊!”

从首届“积代会”开始到这次“贫代会”,从地区到省里,我们同在一个代表团,有过几十天的朝夕相处,我感到他是一位非常善良、可以信赖的人。我把家中所遭遇的不幸全告诉他,他听了后很是同情。

“你是个人才,可惜被家庭拖累,真的来了我会向上面推荐的。”

“谢谢您,陈老。”

“散会后你来找我,好好合计一下。”

我心中一阵暗喜。攀上这棵大树,不仅能离开是非之地,而且前途一片光明,走向官场,指日可待。

正当我沉浸在兴奋之中,幻想着一切将如愿以偿、美梦成真的时候,秋儿突然来到会场。看着她忐忑不安,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猜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家里离不开人,你怎么能来呢?芸姐怎么办?两个孩子怎么办?”

“我……”

“说呀。”

“我,我可能怀孕了。”她突然冒出这句话,把我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吃不准,反正有两个月那个没来……”

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下午偷偷带她到医院做了检查。手拿化验单,我惊得目瞪口呆,她的确是怀孕了,而且已有两个多月!

在那个年代,处理男女关系特别严厉,事情一旦败露,自己将身败名裂!到时候,既可定我重婚罪,也可定我流氓罪,她若是口气一变,还可判我强奸罪!我明白自己将要承担何等严重的后果,顿时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芸姐和孩子们将无法生存下去。

眼前最要紧的是打掉胎儿,于是我们转身回到妇产科。

“医生,我们暂时不想要孩子。”

“有证明吗?”

“没有,我可以签字。”

“你是她什么人?”我一时语塞,她望了望我冷冷地说了句:“回去开张证明来!”当时国家尚未施行计划生育政策,没有公社以上的介绍信,医生是不敢随便打掉胎儿的。秋儿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满不在乎地说道:“不给打就留着呗,说不定能给你生个儿子呢。”一句话说得我哭笑不得。

无奈之下,只好让她先回去,待会议开完后再处理。分手时,我一再叮嘱,怀孕的事对谁也不能说,万一走漏风声,将会大祸临头,后果不堪设想!

我人在会场,心不在焉,哪还有什么心思开会?白天吃不香,夜里睡不宁,常常被噩梦惊醒。一种不祥的预感时时笼罩心头,我成天懵懵懂懂、晃晃悠悠,掉了魂似的,恨不得早日结束会议,立马回家。

我在煎熬中度过每一天,这时才真正体验到什么叫度日如年!

终于盼来大会闭幕,按规定代表们都要随团回到本地区,参加欢迎大会,汇报会议精神。我推说家里有特殊情况,立刻从合肥直接赶回家。

一路上我暗暗打算:回家后立即同芸姐办“离婚”手续,然后离开大芮庄,带着秋儿远走高飞。

当我跨进家门时,惊人的一幕呈现在眼前:家中一片狼藉,锅、碗、瓢、盆,全被砸坏,满地都是碎片。两个不懂事的女儿正趴在妈妈的床前啼哭,躺在床上的芸姐,脸色如纸一样的苍白,见我回来,两行无声的眼泪滚滚流下。她用颤抖的手,指了指门外,发出微弱的声音。

“你--你快逃走!”

“芸姐,这到底怎么啦!……”

谁不贪恋红尘?怎奈苍天无情!美好的人生尚未享受,她却默默地走向另一个世界……40天妒红颜芸姐一声声催促:“你快走,赶快逃走啊!”我惊愕地瞪大双眼,注视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毋须再问,定是东窗事发!

此时,我有预感,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顷刻间就会降临,多呆一会儿,就会多一分危险!东西被砸了,家被抄了,但他们仍旧不会放过我的。

我是个男人,要敢做敢当,自酿的苦酒自己喝;男人嘛,死也要死得硬气,何况,未必就“死”得了呢。之所以想到这些,也不是说自己有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视死如归的豪情壮志,而是面对应有的后果和惩罚,绝不能让一个苦命女人和两个无辜的孩子来承担。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势单力薄、孤立无援的我,眼前已无退路,看来只有以死相拼!我拿起墙角上的挑水扁担,横握在胸前,正准备守住房门,忽听外面一声大喊:“给我打!”一伙人操着家伙,破门而入,不由分说,举棍就打。他们人多势众,我一边招架,一边向里屋退避,不成想慌乱中绊倒在地,顿时棍棒雨点般地落在我身上。鲜血渗透了衣服,我先是感到疼痛,继而麻木,最后渐渐地失去知觉……芸姐苦苦哀求道:“别打了,求求你们啦!……”两个孩子吓得躲在旮旯里,失声哭叫。

我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人群中有人指挥道:“注意!别打头,敲断他的两条腿!”芸姐见状,赶忙从床上滚下来用身子挡住我。混乱中,一棍打在她的头上,她顿时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这边棍棒相加、大打出手的事,惊动了弟媳的大哥芮宣。他弟兄三人,个个身强体壮,再加上五个堂兄,号称八虎,在大芮庄也算是响当当的一个门头。这帮人见他到了,怎好不给面子,都想做个顺水人情,纷纷退出门外。不过走时甩下一句话:“看在芮宣的面子上,留你一条命。老实在家呆着,如果乱跑乱动,小心打断你的双腿!”

我忍着剧痛,爬到芸姐身边,只见她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头上鲜血殷殷地流着,我赶忙撕了一块布条为她包扎伤口。

天渐渐暗了下来,打手们也各自回家去了,一场风波似乎暂告一段落,夜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好心的邻居们三三两两地偷偷过来看望我们,有的好言安慰,有的送饭来给孩子吃。同时,他们也在悄悄地议论着这件事:

“有本事管好自家丫头,打人家干什么?”

“都怪秋儿搁不住话……”

“惹了锅大娘算是捅马蜂窝了。”

“听说还要去告状呢!”

你一言我一语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秋儿回家后,对我的警告没当回事,更不去多想后果,把怀孕的事私下里告诉了她的姐姐。姐姐知道后深感事关重大,又偷偷地告诉了她的父亲。父亲胆小怕事,不小心透漏了风声,被她母亲知道。

这事儿要是放在别人家,也许是另一种处理方法。多数人家都会顾及女儿的面子和名声,以及今后如何做人,考虑到家丑不可外扬等原因,采取冷处理。“锅大娘”天生火爆性子,听风就是雨,不问青红皂白,拿起锄头领着一大帮人闯进我家,张口就骂,见东西就砸。

经她这么一张扬,不到半个小时,事情就传遍了整个大芮庄。

外伤疼痛尚能忍受,“心伤”使人万念俱灰。羞耻、丢人、悲观、失望,一齐涌上心头。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教我今后如何见人?秋儿若是反咬一口,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悲剧与不幸,灾难与痛苦,愤怒与伤感,遗憾与悔恨,将我推入泥沼之中,令我不能自拔,苦苦挣扎。于是,我想到了死,唯有一死,方可解脱。但是,想死,又没有那个勇气,因为牵挂太多,太多。大凡遇难者走投无路之时都会想到死,可真正要往那个人生的终点迈进一步却是十分困难的。有位心理学家曾经说过:一个人要想主动离开这个世界,那是非常艰难的,谁不相信,谁就自己试试……这句至理名言涵盖了所有人,包括好人、坏人。俗话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哉!自杀面前,我怯步了。

芸姐同样心灰意冷,她绝望地说:“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迟死不如早死,我死了你也就少个累赘。”说罢,头向墙上猛地撞去,我一把将她抱住,大声哭叫:“芸姐,你这是干什么呀!何苦呢?你走了,我会有好日子过吗?”

半晌,她微微睁开双目,断断续续地说道:“假如我的死能减轻你的罪过,那我将死而无憾……”

“芸姐,该死的应当是我。”

“自打结婚起,我几乎是在病榻上度过,我的病拖住了你的腿,牵扯了你的心,没让你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想到这些,我的心都碎了”。

“自从咱俩牵手的那天起我就许下诺言,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护理你不仅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更是因为你是孩子的母亲。”

“假如有来生,我们还做夫妻,真正享受一下人生的美好。”

是呀,八年夫妻,住院、求医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青春岁月,我没有真正享受到恩爱夫妻的甜蜜生活,这太不可思议了。有时我扪心自问:如此爱情,动力在哪里?根据在哪里?意义在哪里?价值又在哪里?你幸福吗?你快乐吗?你值得吗?如果你快乐的话,为什么会同秋儿……我自责:本该通过正大光明、健康合法的途径获得应有的幸福,让自己的生活美满,让芸姐有个依靠,但我却做了不该做的事;通过畸形的、变态的、异化的方式,宣泄积郁,最终害人害己。

芸姐她又说:“我真的不想活了,对我来说,活着是痛苦、是多余、是受罪!”

她的话令人心碎。人生在世,有什么能比生命更贵重?哪怕多活一年,多活一个月,甚至多活一天,我也不想让她早早离去。人可能会迷失,但有良知者决不会执迷不悟;生活中的意外谁都难以逆料,但心中保有真爱的人最终都是善良的。在芸姐住院三年的漫长岁月里,我也暗恋过其她异性,也曾有同情我的女性对我芳心暗许。那时,身为“文革”主任的我,若想移情别恋是唾手可得的事,但我死死地坚守着从一而终的传统观念。之所以这样,也不是我有多么高的道德情操,而是因为时代造就人;我敢说,生长在那个年代的同龄人,绝大多数都是结发共枕,生死相依,不沾花惹草,不越雷池半步!我对芸姐说:“放心吧,我会陪你一直走下去。待明天,把你送到医院检查一下伤势。”

不成想,第二天突然来了两个民兵押送我去公社。

分别时,我意识到此去凶多吉少,便安慰芸姐说:“到公社无非是讲清问题,晚上就会回来的。万一有什么不测,让弟弟回来照顾你们。”我拿了点生活用品,恋恋不舍地离开她们母女,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走出家门。一路上我猜想:一定是“锅大娘”胁迫秋儿去告状了。

公社没有派出所,只有一名公安特派员维护地方治安,处理一些民事纠纷,大家都称呼他“李特派”。那天一大早,他就接待了秋儿母女等人。“锅大娘”一见面便大哭大叫:“公安领导,你要替我做主呀!我女儿被人强奸了……”说着,将状纸呈上。

特派员看了一下申述材料,问道:“谁是受害人?”一连问了几声,没人答应。“锅大娘”瞪了秋儿一眼:“就是她。”特派员转向秋儿:“叫什么名字?”

“芮秋儿。”

“年龄?”

“十八岁。”

“请你谈一下受害经过。”

“什么受害?我不知道。”

“材料上写你被强奸了。”

“那是瞎编的,根本没那回事!”

“这是你写的吗?”

“不是,我不识字。”

“请别人代笔?”

“我是被逼迫的,什么都不知道。”

“锅大娘”一听,火冒三丈地骂道:“死丫头,在家讲得好好的,到这里怎么变卦了?你说!到底是谁逼你的?”

“就是你逼的!不来告状你就打我。”

“屄丫头,我打死你!”说着,她脱去一只鞋举起就打。李特派员忙制止道:“不准打人!”说罢转向秋儿。

“芮秋儿!说老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是我妈逼来的。”

“到底有没有人强奸你?”

“是我自愿的。”

“闫立秀有老婆,你知道吗?”

“他老婆长期瘫痪,自愿离婚不离家。现在,我要同他结婚,请你给我做主!”

李特派说:“你们都听见了吧,她是自愿的,不是强奸。”

来人中有位芮某某,此人有点文化,口才也不错,站出来说道:“不管怎么说,闫立秀是有老婆孩子的。不是强奸也算重婚,重婚就是犯罪!”

李特派说:“说得对,重婚是犯罪。”

“那就要判他刑!”

“重婚罪,双方都犯法。”

“我愿意同他一起坐牢。”秋儿抢着说。

特派员没有想到,一个农村姑娘竟然有如此坚强的决心。他说:“那好,其他人都回去,芮秋儿留下来听候处理,把他俩一齐送到县公安局!”“锅大娘”一听,大声嚷道:“你凭什么扣我女儿?你们包庇闫立秀!官官相护,我要到县里告你!”

特派员笑着说:“可以,去告吧!”

芮某某见事不妙,忙说:“我们不告他犯重婚罪,告他流氓罪!”说罢,拉着秋儿就要走。

李特派上前拦住道:“芮秋儿,你到底告不告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告状。”

“真的不告了?”

“不告!”

“那好,请你在记录上签个名。”

“干吗?”

“撤诉!”

“我不识字。”

“摁手印也行。”

“好吧。”秋儿说着,便在记录上捺下手印。

特派员宣布道:“其他人可以走了,芮秋儿留下。”

“锅大娘”上前吼道:“凭什么扣留我女儿?”

“她是当事人,必须留下配合我们工作,进一步核实案情。”特派员向她解释。

“不行,我一定要带她走。”说罢,上前拉着秋儿就走。

“请你不要激动。”特派员用手挡了一下。她顿时耍起无赖,又哭又叫:“公安打人啦!公安打人啦!”喊着喊着,就势倒下,拿出看家本领,使用“乌龟大憋气”的绝招,口吐白沫,“死”在地上,吓得特派员手足无措,急得头上冒汗。这时,秋儿极不情愿地走上前,没好气地说道:“别装了,丢人现眼的,快起来吧,我跟你回去!”这一招还真灵,她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拉着秋儿就走,边走边骂:“屄丫头,不要脸!我把你送到蚌埠你舅舅家关起来……”特派员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少见!”

她们前脚走,我后脚到了公社。

特派员余怒未息,没有好气地说:“先在办公室写检查!”转身走了。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冷冷清清,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想想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真是后悔莫及。假如当初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不是官迷心窍,假如……唉!如今,哪还有脸面去见公社领导。

所有结果全在周书记的意料之中,使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工作经验、社会阅历,以及对事物发展的预见和分析能力。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假如当初听周书记话,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今天,我也不至于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晚饭后,周书记和特派员两人一起来到办公室。周书记愠怒地说:“把你带到这里来,是怕在大芮庄发生意外。好在女方把责任都承担了下来,不然,至少要判处你三年徒刑!”

“周书记,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怎么处分我都接受。”

“对你怎么处理,还要研究。现在批评你也晚了,我们希望你要正确对待这件事!……”

是呀,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如今落到这般地步,周书记还为我的安全考虑,真让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冬夜漫漫,我在深深地反省:这事究竟怨谁?怨芸姐吗?不!她的善良,有目共睹;她的品质,让每一位与她有过接触的人深深敬佩;她的大度与豁达,令人叹为观止;她的仁厚和宽容,是想挽救这个破碎的家。她爱我,爱得纯洁,爱得深切,以我的幸福为欢乐,以我的不幸为痛苦。为了不拖累我,能做的她都做了,不能做的她也做了。她是在牺牲自己,成全我的幸福。

怨秋儿吗?不!秋儿是个纯朴善良的农村姑娘,出于好心,她照料芸姐,同情我们。这本是正常的人际关系和情感,然而谁能料到,这种纯洁的友谊却产生了微妙的质变!尽管芸姐出于自愿并与她达成默契,却因我没有很好地把握住理智,最后陷进了情感的泥潭。这段不该有的婚外插曲,成了我人生灾难的源头。……虽说秋儿不听忠告,走漏风声,使我身陷两难境地,毁了我的前程,但她毕竟是一个没有文化涉世不深农村女孩,家庭的压力使她在感情上把我当成了惟一的寄托,相信我能给她带来幸福、带来光明。她的单纯,她的幼稚,她的执着,她的善良,促使她勇敢地承担起责任;为了保护我,她不顾少女的羞涩,忍着耻辱,顶着压力,无怨无悔,心甘情愿,毫不犹豫地毅然站出来与家族势力抗争!

她虽然为我解脱了罪责,却未逃出家族的魔掌。不久,她就被“护送”到蚌埠舅舅家中囚禁起来……人哪,也真是奇怪,只有在面临绝境时,才会深刻地反省自己;人哪,也真是情感动物,如果能用理智战胜邪念,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本想躺下休息,怎奈伤口阵阵作疼。想到芸姐,我悬心难放,怕她一时想不开,再有其他举动;想到未来,更是担忧,大芮庄是再也呆下去了--在这里,我们头尾住了八年,尝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当初,我们带着美好的愿望而来,如今却要灰溜溜地离去。何处是归处?我不得而知。

想着想着,我不觉倒下睡去。朦胧中我被人叫醒,睁眼一看,面前站着李特派。他说:“你赶快回去,家中出事了。”我心中一惊,忙问:“是不是姓芮的又到我家去闹事?”

“你妻子她………我的自行车在门外面,赶快回去吧。”

此时,夜色未尽,我骑着特派员的自行车,心急火燎地奔驰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我猜想:是芸姐一时想不开,还是……我不敢再往下想,心里暗暗祈祷:芸姐,千万不能出事呀!泪水模糊了双眼,挡住了视线。一路上,我不知摔了多少跤,也顾不得疼痛,跨上自行车继续前行。

来到自家屋前,天色微明,我发现门外围满了人,有的擦泪抽泣,有的小声议论,我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只见芸姐躺在地上,两个孩子趴在她身上哭叫……我抱着芸姐冰冷的躯体,跪在地上。清晨那绯红的曙光透过门窗,照在芸姐惨白如纸的脸上,平添了一抹淡淡的霞光,使其显得愈加静美贞洁。

她走了,带着对生命、对生活的无限眷恋。

天下人谁不贪恋红尘?怎奈何苍天无情,夺走了她年轻的生命;多么好的人生尚未享受,她却默默地走向另一个世界……自古人言,红颜薄命,这话一点儿不假!

假如不是因为我,她绝不会走得如此仓促。

我痛悔、我负疚,我有永远也赎不完的罪!

成功男人的光环,映照得身边的妻子光彩照人;一个失败男人背后呢,他身后长长的阴影里,又有怎样的一个妻子?芸姐就是一种典型的“女人之苦”。

我只有悲恸,没有嚎叫,伴着我的只有两行无声的眼泪。此时此刻,我的耳边仿佛听到芸姐哀怨、凄婉的清唱:

雨摧花残逐水流,可叹奴命已尽头。

别亲踏上黄泉路,一滴泪水一分愁……

没想到一曲《休丁香》竟成了她的绝唱!想当初,同台献艺,鸾凤和鸣;可如今,她香消魄散天音断,我欲哭无泪万念灰。

琴瑟和鸣共八年,总把梨园作家园。

奈何人间无妙手,只恨苍天妒红颜!

“芸姐,你放心地去吧。今后我还是要唱戏的,尽管江湖多艰险,但你放心,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把两个女儿扶养成人,她们是你生命的延续啊!”

她睡得那样的安详平静,神态仍是那样的美!

在孩子的面前,她是一位慈祥的母亲。

在丈夫的眼中,她是一位贤惠的妻子。

芸姐--一个最善良、最完美的女人。

香消魂断,美玉无瑕;

天妒红颜,虽死犹生。

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我的芸姐!

当一个女人为“情”而不顾一切,为“情”而受尽了折磨,为“情”而献出了一切的时候,你难道还不会被深深地震撼和感动吗?假如你的心灵里尚存一星点的善良和慈悲,你就不会残忍地拒绝她的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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