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才爆芽,原野上就显出一层绿来。
是清晨,粗针样的草苗涂满了一层潮湿的润色。太阳光一照,就亮晶晶、绿茸茸直来。老农想,还要等一个节气牛才能吃得着呢!
牛吐着憋了一冬的粗气,“扑哧——扑哧”朝前走,一张大嘴时不时在草苗上落下半个齿痕。
老农在后面看牛贪婪样,笑说,还要等一个节气,老三你才能吃得上鲜草呢!说完,老农在紫色的太阳能下抖了抖病了一冬的身子,无缘无故竟长长地叹了口气。
牛听见了,牛回过头看了老农一眼,头就很柔美地划着很软乎的风了。风静悄地骚动起来,带着一股浓浓的体味从牛的身上妖笑着冲进老农的鼻里,老农笑了,说:是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一阵子后,牛似累了,一扬尾,尾就蛇样咬住脊背,一动不动起来。老农心想,老三你又想啥呢?他蹒跚走上,和牛齐头站好。再看它,才发现牛的眼直直地盯在他家的责任田里:昨夜的河水又涨了许多,老农家里的地已快淹过田埂,田里有腐起的稻秆被河水浸泡得高出水面,黄稠稠灰荡荡的满眼,不知是谁家的小孩,有三五个提着鱼罩在田边兜着牛一动不动,老农也不动一动。老农忽然明白了:老三是在想着咱家的那几亩地呢!
太阳一竹竿高时,老农忽然觉得今日的太阳好生,刺得眼烙样的痛。他慌忙着低下头看牛,牛的腮边不知什么时候已挂上了一串水珠儿,老农伸出手去,慌慌张张帮它拭去。然后说,开犁学得两个气节呢?老三你现在就想了——你真是傻蛋呢!说着时,老农的心里有一股忒强的酸气泉样往上涌,想吐又吐不出来。他伸出手,无力地在牛背上拍拍,说,老三,走了。
牛摇晃着在前边走,老农颠颠地在后这跟。翻过一个小山口,老农的眼猛地被什么浇灌了一下,润润得觉出舒畅:这是一大片数十亩的荒地,高挑、健壮的油菜正欢天叫地地疯长着,风挪来,噼噼啪啪地有了吸气的声响。有几枝隔年开出的菜秆花儿,鹤立鸡群在风中洋洋地伸着懒腰。空气中倏地挤满了热烈烈的温馨味儿了。
牛似也一下呆了,收住脚,耸着耳朵看。老农看见牛的痴迷样,笑了。走过去摸着牛角说,老三,等上个节气,你就可以驮着它们回去了。
牛站着不动,角轻轻地颤动着。
老农再看牛,牛的腮边不知为何又挂满了水珠儿,老农的笑立马又走了,他缓缓地蹲下来,双眼盯着牛看,自家的眼里也就有了泪。老农说,老三,我本想还瞒着你,带着你来最后看一回,让你来尝一回鲜草味,可你自己却知道了。
牛听了,便把嘴贴在浮土上,响亮地打了喷嚏,一股泥香就破土而出了。
老农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就吐出满口的伤痛来。老农说,老三,你却不知道,人现在精着呢!几亩地的收成,除开支,上缴,哪还有钱往你身上贴呢?你现在已是他们的累赘了!你咋没有这个先见呢?
牛使劲晃了晃头,两边的水珠儿珍珠样弹开来。
老农说,我老了,你今日这样子我也没法儿可想,可谁不叫你像人家铁牛干活时穷吃大喝,歇息时,一个冬季也不要讨碗水吃呢?你像它一样就好了!
牛的身子颤了颤,忽然,角就在地上使劲地摩擦也起来。
老农又说,老三你就认命吧,你已经两天没得吃了,今日你就放开肚皮吃吧!
牛抬起头看老农。
老农不看它,只小心地把它角上的泥块轻轻地拭去,反手就折一蔸油菜来,双手捧到牛的嘴边。
牛不吃,把嘴别过去。
老农蹲着又移到牛的嘴前。
老三,我今日就算求你了,青草还要等一个节气才能吃,你今日就将就着上路吧!
牛这时竟浑身抖动了起来,猛一仰头,就是一串撩人的长“哞”声。老农抬头,看见牛的腮边两条水珠儿化成了无数柄利剑锋芒地向他刺来。老农的心出颤了颤。
牛哽咽着不肯动嘴。老农这时就看见叼着烟卷、摇晃着小脑袋的儿在山中处出现了。老农的心又猛跳了一下,又不甘心说,老三,吃吧!
牛不吃。
老农这时彻底绝望了。他一把把手中的油菜叶远远的散去,便站起来,指着牛缰绳对走来的儿说,牵去吧!告诉他们下手的时候刀子放轻点——
儿横了老农一眼,弯腰抓住牛绳扯着就走。
牛不动。它回过头来看老农。老农一言不发就别过脸去。牛没辙了,两只奶随着一声声凄长的“哞——”涌泉流出,轰轰隆隆有了湿湿的声响。
牛在呵斥中举步一哞中去了。老农目送它在山口处消失的时候,老农就觉得天一下暗了下来,抬头看,先前生生的太阳竟然没了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