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的现场乱糟糟的。
按礼徐四两口子是要站在门口迎客的：当客人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尤其是死者娘家的亲戚来了，负责礼仪的人要点燃鞭炮，这时做为孝子贤孙，是要对着来客下跪为礼的，不论来者长幼辈份。但是这种仪式不可能中规中矩。现场请来帮忙的；还有承包了整个丧礼宴席的；还有不断凑过来招呼的亲戚，不时打断仪式。有时甚至客来了，鞭炮响起了不见了主人。但是没有人会去责备招呼不周，因为丧事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没有人会对此驾轻就熟。
许水根负责掌控着整个现场的调度，天还没亮就来了，此刻正指挥着相帮的人往院子中间拉上塑料雨布以及电灯，这块场地得用来摆酒席。媳妇陈桂平也跑前跑后地帮忙忙活。
徐家在这水井湾是外姓人，何老太又没有娘家人，仪式倒简省了不少麻烦。可有一样却是不能省的——徐四连夜通知了阴阳师邹先，择好了出殡的日子，时辰。只等着出殡之前相看坟地。选好坟地，给死人开路、发丧，这一大套仪式是非阴阳师不可的。阴阳师，当地人称之为道士。被请来的邹先邹道士，背地人称邹扒皮，四五十岁的年纪，一米六七个儿，蹋鼻子小眼，一张嘴奇大，穿着寻常的衬衫，外罩一件灰色的西服。据说相看风水地脉很有一套。别的道士碪坟地都是要随身带着罗盘的，这位邹道士倒是不用。他出门先四周打望，凭着感觉找准地形就地画好方位朝向，再由着你拿罗盘来比对，保证跟他告诉你的方位相差无几。有传闻说他年轻的时候就靠着这一手本事帮人找到过古墓，后来古墓被盗，他也难辞其咎，邹扒皮就是这么叫出来的。不管人穷人富，总是指望着占块好的风水宝地以期望荫及子孙后代，这是水井湾乃至中国大部分地方世代不变的习俗，徐四也不例外。此刻，徐四正忙着给赶来的邹道士敬上香烟，奉上茶水。邹道士也不含糊，熟练地在一张桌子上铺开纸笔，为出殡之前的一大套仪式做着准备工作。
信奉着神的王翠云在这紧要关口也没顾得上依她们神的那一套来，尽管她是忠实信徒，可在这水井湾以及周遭十几个村子，信奉这个教会毕竟是极少数。多数人都对她们指指点点，甚至有时她们去串门，人家当面没垮下脸子，才刚一转身，人家立马拿米出来往她们背后撒。（当地人的习俗，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四处撒米，可以驱邪。）听说甚至还有人去取过村口古井里的水来撒过。就在王翠云忙得焦头烂额的空隙，已经有不少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隐隐约约地听到仿佛是关于她的一些“劣迹”。她小心翼翼地避开着众人。儿子威威是昨天天黑前回的家，回来见到的只是一只黑色的小匣子。老人死后直接被拉去了火葬场。
徐威一身孝服跪在灵前，不停地往地上的火盆里烧着纸钱，火光映着一张红着双眼的青涩的男孩的脸。偶尔有亲戚来吊唁，威威也不作声，只把头埋得更低，往旁边侧让。不知谁从面前经过，对着旁人说“你看威威对奶奶多有感情，也不枉人家奶奶那么疼他。”别人也许就那么随口一说，威威的脸却红了，只感觉别人话里藏着刺似的，惶恐加上愧疚，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痛哭失声！奶奶，他那可怜的、慈祥的奶奶，对任何人都一副卑谦的笑容。打自己小的时候，父母要下地干活，自己就整天跟奶奶在一起。赶集的时候，自己就坐在奶奶背上的背娄里。眼看着奶奶的花白的头发变成满头银白，自己也一天天长大，一天天离这个家跟奶奶越来越远。外面的花花世界跟老家满山的野草、几十年一成不变的泥泞小道，仿若隔着无法穿越的时空。他只能选择在繁华的都市打拼。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老家、想起父母、想起佝偻着腰身的奶奶，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让人喘不过气来。生活不易，尤其是他这样赤手空拳想闯出一片天地的农家孩子。威威的理想就是能带着全家人一起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些，不知奶奶能否体会得到？
出殡的头一天，亲友们都陆续赶来了。
程淑芬是在外孙女林秀的陪同下一起回到水井湾的。在外地工作多年的林秀是八零后，正好回老家赶上这场丧事，便自告奋勇地代替母亲许玉梅陪外婆回来。神奇的水井湾古井、神秘的古老的巫术，还有外婆家桐油漆得发亮的小木楼，一直是林秀美好的童年的记忆。还有那个死去的做过童养媳的何外婆，对于林秀来说也记忆犹新。这里面还有一层缘故：何老太的女儿玉香跟许玉梅嫁在同一个村里，而且是邻居。玉香虽早早死了，那男人却再没讨到老婆。早几年间，何老太生辰或者逢年过节的，两家还不时走动着。后来年月久了才慢慢疏远。女婿是不大高兴这位前丈母娘来访的，尤其是早先几年他正忙着找下家的时候。所以何老太每次来的时候，女婿总是磨磨蹭蹭，过了午时还不着急准备午饭，谈话三言两语都会冷场。每当这时，何老太总是往相邻的许玉梅家串门子。多半这时玉梅正在灶前忙活着做饭呢。见到娘家有人来玉梅总是高兴的，招呼着何老太一起用饭。何老太口里谦让着也就坐下了。久而久之倒成了一种习惯，以后何老太再到女婿家，三言两语寒暄完就一头钻进了许玉梅家，直到酒足饭饱，那女婿才假意地来请去吃饭呢。小时候的林秀是不喜欢这个额外冒出来的外婆的——她不仅是经常来家吃饭，林秀随母亲到自己外婆家去的时候，在饭桌上也无一例外地少不了这个姓何的外婆。每次到外婆家，同住一个四合院的邻居都会来串门。自家两个舅舅（那时小舅舅还在世），还有没出嫁的小姨，还有大外婆家一大家子——大莲、玉莲、水莲还有开开，老五的舅舅根根因为一直上学经常不在家。满满挤了一大屋子的人。大家聚在一起拉些家常，外公偶尔兴致来了还会讲上一段三国水浒或者山海经，小林秀是最忠实的听众。舅舅他们多半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几场不到就自成一伙跑一边吹牛去了。妈妈和外婆总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一大家子的欢声笑语伴随着袅袅轻烟在厨房里升起。
唯一不和谐的就是朱凤珍两口子的对骂声、打门板声时不时地在院里响起----两口子没有儿女，收养了一个儿子取名富贵。只是这个富贵并没有如他们所愿地带来富贵，而是永无休止的折腾，活脱脱两口子的煞星。朱凤珍两口子为人刻薄阴毒，自家没好日子过便也见不得别人家好过，眼见得许家人丁兴旺、家庭和睦就心如万爪挠心般。平日里除非不来串门，来了便没好事：许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她都能找出是非来，不挑唆得人家里吵嚷两声她似乎都睡不好觉的。为此，程淑芬徐平君两妯娌虽心知肚明，尽量地不予理睬，暗地里仍受了不少气恼。吃亏最多的往往就是两家这些兄弟姊妹了，大人无处撒气，这些大大小小又整天咋咋呼呼的小孩子便成了出气筒。所以许玉梅姊妹对朱凤珍可是恨之入骨。尤其是许玉梅姐弟小的时候，五几年闹饥荒那几年，朱凤珍两口子管理着整个水井湾里的伙食堂，一湾人的口粮都要从她手里经过的，家家饿得是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唯独朱凤珍家里的白米饭吃得都撑不下，还故意当着饿得哭闹不止的许家姐弟的面撒在地下喂鸡！那几年还有谁能喂得起鸡的？!在开开许大莲几姐弟心里，更是还记着一笔血债的。
吵闹声一起，何淑珍一准就来了。她一进门就欢喜地说；“我来看看谁来了这么热闹！哎呀！二女子来了？！我经常都念叨着二女子，自己常常去打搅，不晓得要咋个还礼哦！”开开戏谑“咋个？何婶这是来请二姐来了？还好我二婶子还没有准备好菜招待二姐的，现在你回家煮好了，一会儿我们都陪二姐去你家打牙祭去！”何老太讪讪地笑着：“我这个叫化子婶婶可有啥东西来招待你二姐哦。”便找机会坐到灶下添柴火去了。不一会儿功夫，饭菜都熟了。大莲也抽空回家做好饭菜，徐大外婆扯着嗓子叫骂着开开姐弟快滚回去“饱狗肚子”！——徐外婆永远是一副泼妇样子，蛮横专断、粗声大嗓。听说徐大外婆是水井湾有名的美人，林秀愣是一点也瞧不出来。开开几姐弟马上一轰而散，回自己家吃饭去了。小姨和妈妈把饭菜端上桌，请外公外婆开饭了。何淑珍也适时地从灶前站起来，在备好的水盆里净手，一边说：“我还是该回去了。晓得那两个狗崽子回来煮饭没有！”外婆程淑芬就招呼着她坐下吃了再走，何老太一边假意谦让着边就坐下来拿起了碗筷。走在后边的小姨撅着嘴，小声地嘀咕：“每次都这样！自己家里都不够吃还要多供着一个外人！哪次来客人少得了她，我们又没有欠她家的！”妈妈问道：“小妹，咱妈还是天天煮玉米糊稀饭么！”“可不是!整天换着花样做稀饭，吃得人都发虚。可妈总是说要计划着粮食过日子，怕开年接不上。好不容易你和大姐回来吃一顿干饭来，倒哪一次她都在！妈就是对外人心软。开年了人来借粮食，来借的时候要等着吃一顿再走，还的时候还要招待人吃一顿的。自家几姐妹哪个不是饿得黄皮包骨的。”最小的九舅舅凑过来说：“妈信佛呢，这是做好事的。我们总还有粮食吃，妈看不得别人挨饿。”小舅舅心软又心疼人，老是怕姐姐们在婆家没吃口饱饭，每次吃饭总是不停地往姐姐碗里添。
林秀把这些记忆告诉笑着告诉外婆，这时她们正走在村口的大榕树下。远眺可以望见翠竹围绕着的四合院里高高地挑起一束白幡，不时有鞭炮声传来。林秀抬头仰望着大榕树枝繁叶茂的树冠，上面三三两两栖息着各种不知名的小鸟，这棵树俨然成了它们的天堂。外婆都走到古井旁边，对着古井双手作揖。林秀很有些不以为然，但看着外婆一脸虔诚的样子，本想到井里掬捧水喝的都不敢了。
水井湾的习俗，丧事的酒席办在出殡的头一天下午。四合院内的上房檐下摆上了一张方桌，围了陆续赶来的乡邻。一位白发的五六十岁的男人正铺开本子，往本子上记着来人送的礼金数目，旁边一个中年人则负责收钱。呆会这本账本上记的东西是会抄下来贴在墙上的。而帐本主人则会收藏起来，作为以后还人家礼金的参考。程淑芬老人送的是四百元，林秀在外婆的吩咐下，跟乡邻一样，递上二百元。
进门的时候没有见着主人徐四，这时王翠云却从人群中过来，头上包了白色的孝帕，腰上拴了几根麻绳。对着程淑芬作势欲跪，这是孝子对来宾的礼节，并没有真的跪下就被老人拉住了。王翠云沙哑着嗓子拉着老人的手说：“二婶，您老人家还亲自回来了！招待不周不要见怪。晚上去我们那边歇息，待会我给徐威说了让他给你安排好，晚上他早点带你去休息。”“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晚上我自己找歇处。把我自家老屋拾掇拾掇还能将就一晚上的。”“那哪儿行呢，你都一把年纪了，老房子久没住人的，难得收拾。那可咋住哦！还是去我那边住。”程淑芬想说你婆婆可以住我就可以住的，想想好像有点不合适，就说你忙去吧，不用管我。王翠云也确实挺忙的，那边有人正找她商量啥事，她也就匆匆走过去了。
程淑芬说的要在自家的老屋里过夜并不是客气地随便说说。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她就想好的，难得回来一次，老房子虽然破旧，收拾一下，再找乡邻借两床被子。楼下还有两张旧的架子床，铺开还能将就一晚。不趁此机会，以后怕是再没机会活着住进自家的老屋的。刚才在回来的路上自己就跟外孙女说过了，这次回来，一想住住老屋，给家里的老祖宗烧点纸钱，二来还想去老伴和小九九坟上看看。林秀能体会老人的这种心情，似乎也是为着回味自己的童年，所以内心还有隐隐地兴奋。于是，婆孙俩略作休息，就钻进老屋，老人指点着，林秀找来工具，挽起衣袖，专心致志地拾掇起来。楼上的楼板已有些腐朽，因此她们决定只打扫下堂屋和楼下老人以前住的一间卧房。里面除去一张床，已经空空如也。收拾好后，特意拜托外面办席的师傅，待会往院里拉电灯的时候顺便往这屋里也拉上一盏灯的。师傅很爽快地答应了。
下午四点钟，收拾停当。婆孙俩扛着借来的锄头，提着香蜡纸烛和几样水果，往水井湾背后的山坡上的坟地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