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的压力比我们更大,他是皇帝。
一个有名无实,必须带着少年老成的面孔与一堆老谋深算的权臣周旋的小皇帝。
四哥那年纪轻轻便已锻练得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蒙着水光,如初融的春水,虽是沁凉,但总算倒映着阳光的辉芒,让人有种温暖的错觉。
可他同样冷,很冷。
只是我不知道,连四哥有一天,也会分割去我和弟弟相偎时仅有的温暖。
我活蹦乱跳的晗儿,忽然到很晚都不曾回我们的宫殿;而我自己忽然陷入噩梦之中。
和当日被大哥囚禁时同样的噩梦。
我和晗儿一向有着奇异的心灵感应,当我无故处于噩梦之中时,他必定也在噩梦之中。
我守在晗儿的房前,到凌晨,才看到四哥的侍从将他送回房中。
据说,晗儿喝醉了。
晗儿也笑着告诉我,他喝醉了。
但他和我一样的眉眼上,昭示的是残存的痛楚和羞辱,连红晕也不是正常的醺红。
于是,我什么也不说,就当晗儿是喝醉了。
数日后,待晗儿复原,我请求太后,让我们出宫别居。
周太后看我的眼神多少有些了然,然后,准了。
但我从太后宫中出来时,被四哥抱到了他的宫中。
“为什么想着离我而去?”
四哥的黑眸中有火焰,跳动得不正常。
“皇兄,你该大婚了。”
我提醒着四哥,他的身份,以及我的身份。
但没有用。
我没有办法阻止发生在晗儿身上的事,再度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几乎将身下的锦衾抓得裂开,却只能问我身上那个青涩且清瘦的少年:“这天下,都是你的。你有很多的嫔妃……你也可以有很多的男侍。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弟弟?”
四哥伏倒在我身上,大口地喘息,眸子却黯淡之极:“宸儿,他们是什么东西,难道你不知道?没有一个不是眼线,没有一个不怀着算计……即便母后,也只把我当作一枚可以震慑天下的棋子。这天下,不是我的……”
他吻去我眼角的泪珠,低哑着嗓子:“除了你们,我谁也不信,谁也不想碰。你们还可以有彼此取暖,我为什么不可抱着你们取暖?我想和你们亲近些,更亲近些,去感觉你们的温暖……”
脱去龙袍,脱去终日用高贵冷淡武装起来的面具,四哥也只是孩子,一个怕黑,又怕冷的孩子。
可我自己已经很冷了,又哪有多少的热量,可以传递给你?
“四哥,我帮你夺天下。”
我忍着撕裂的痛楚,满头冷汗抓紧他瘦长的手臂:“你会拥有一切,让所有人成为你的眼线,为你所算计。只是,请你放了我和弟弟,放了我们的母妃。”
四哥低头看我:“放了你们?你们生在帝王家,注定一生只能滚在这个肮脏的泥潭里,你想去哪里?”
我挤出微微的笑:“当四哥真正坐稳了龙椅,只要四哥的一句话,我们就能离了这泥潭了。”
“去哪里?”
“去一处很温暖很自由的世外桃源,秋天听叶落,春天看花开,花枝上,有大片大片的蝴蝶在跳舞,在阳光下……跳舞……”
我朦胧说完最后一句时晕倒,而四哥,终于放开了我。
那一年,我和晗儿十二岁,四哥十四岁。
虽然我们的生活,还是又黑,又冷,但我们终于有了目标。
他要完全听命于他的天下,而我,要帮他夺天下,然后,获得我和母亲的自由。
我和晗儿先后出京,一边学文习武,让自己强大,一边寻找着可以控制的力量,为我们所用。
我其实不喜欢外出,宁可终日呆在幽冥城中,跟着与周太后有亲的医王身畔学医,然后跟着周太尉扶植的幽冥城主不夜天学武。
而晗儿,则出乎意料地活跃。
后来,他成了花心浪荡的九公子,对于男色女色的嗜好,让人瞠目结舌。
每次回京时,他也总会闻风跟在我身畔回来。
我们一起入宫,而留下的,一直是他,而不是我。
他说,他喜欢,他乐意,他开心。
他说,我们的四哥,其实是个美男子。
他说,他是哥哥,什么好事,都应该留给他。
可他忘了,我们是双胞的兄弟,心有灵犀的双胞兄弟。
他的悲伤,他的痛楚,他的愤怒,他的无助,总在身体最不安稳时诚实而完整地传递给我。
他想告诉我,他不在乎。
那么,我就让他以为,我认为他不在乎吧。
当周太后薨逝,我想将母亲清太妃接回庆王府养老时,四哥一口拒绝了。
我看得出他的惶恐。
他虽然很聪明,但失去了周太后的扶持,与权臣的周旋显然更加困难。
如果我和弟弟再离开,他会更累。
他的世界,也更黑,更冷。
在他解脱之前,他不可能放开我母亲了。
为了控制我们,不让年龄渐长羽翼渐丰的我们有机会带母亲一走了之,他宁可将对他们母子忠心耿耿的清太妃胁为人质。
退路已断,我别无选择,只能用自己所有的才华和智慧,明里暗里辅助着他,铲除异己,扶植亲信,孤立权臣。
住在幽冥城的日子,其实算是最轻松了。
至少,我不必担心权臣突然派出的刺客,也不必担心四哥突如其来的传召。
不夜天知道我身份特殊,却不知我真实的身份。他礼让着我,同时观察着我,算计着我。
而我只是不动声色,静侯着最好的时机,直到我听晗儿说,他救起了一个人,叫苏影,被他留在了毒王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