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按照这里的风俗,娘家人不能听到碗筷的声音,意思是说新娘的娘家人必须在收拾碗筷之前离席回家,但是,今天并没有真正的娘家人,也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但是,我们远来的那些客人却在开始一批批地向曹妈道别了。他们得连夜往回赶,婚宴的*就是结束的号令,要再次相聚,那得等上好几年。他们向曹妈提出要求,哑巴的我成家时,也一定要通知他们,这几天的时间,虽然我没有与他们作过任何的交流,但我的勤恳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好的印象,他们也已经从心中承认了我是他们的一家人。离别固然令人伤感,但是,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圈子,因为有另外的若既若离的圈子存在,生活便多了一些向往和期待,这与我年幼时所有的亲戚都相隔很久完全不同。
曹延正很快吃了一碗饭,但却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他坐在桌子上,看大家喝酒行令,但是,因为有他的存在,使得大家都变得拘谨起来,甚至已经有人不声不响地退席了。
曹延正有些尴尬,站起来,说:“对不起,影响了你们的兴致,你们继续。”
说着,他拉着曹妈的手臂,说:“三婆婆,我们到一边说说话,可以吗?”
曹妈很高兴,顺从地跟着曹延正来到地坝边上,找一根洁净的板凳坐下。那边,终于又架起势来,但是,因为受人一搅,而且大约都感觉到了压力,全然没有了兴致,于是,都散了,几个妇女跟我一道,很快将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有几个喝得有些微醉,便进到屋里,不管是谁的床,躺下就开始睡了,也有人直接倒到柴草堆里,打着呼噜,算得特别香甜。
很快,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妇女们也各自散了,院坝里,突然间显得空空荡荡,只有狗们还在不知疲倦地搜寻,看能不能找到一小块还粘着油水的骨头。地上,已经因为走的人很多,而且被粘上了汤汤水水而变得又黑又潮,垃圾倒是不多,但总让人感觉很脏。我找出一把用竹枝扎成的大扫把,开始了坝子的清扫,寡妇与仁厚见此情境,也来帮忙,把所有没人坐着的板凳摆到桌子上。
我很快就扫到了曹妈与曹延正所在的地方,曹延正感觉到我已经扫到了他的身边,他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不知什么原因,看到他的样子,老让我将他与父亲的形象联系起来,我相信他们两人的相貌肯定不会一样,但是,那气质,却惊人的相似。皮肤白皙,脸上非常光滑,就像个女人,眼睛不大,但却时常透着异样的光,这种光是我所无法理解的,不知道它到底显示的是睿智还是迷茫。
曹延正似乎对我也非常感兴趣,不停地拿眼睛瞟我,曹妈也注意到这点,他叫过我。
“哑巴,过来,这是曹家的二少爷,比你小一辈,算是侄子吧。”
我朝着曹延正点了点头,故意埋下头去做自己的事情,我不想引起任何的麻烦,虽然他与我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是个哑巴,逃难到我们这里来的,我们收留了他。他是个非常老实的人,干活很卖力,我们正打算等仁富的婚事办完,再帮他寻一门亲,这样,我就可以享两份福。这都得感谢‘爪爪儿’,是他保佑我又得了个儿子,虽然哑,但是个老实人,中用。”
“那要祝三婆婆,既得媳妇又白得个儿子,真是好福气。不过,我看他的样子,绝不像个真正的哑巴,他会不会是装的,你有没有试过。”曹延正果然有些眼水,他小声地对曹妈说。
“我们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应该不会有问题吧,他挺老实的,做事从不偷懒,也没有什么怪习气,我想应该没有问题。”
“倒不是怕他有什么问题,我只是想,如果一个正常人要把自己装成一个哑巴,一定有什么伤心的事情让他不愿暴露自己,我们得多关心这样的人,他们的心里肯定会有很多的苦。我在城里见过很多逃难的人,他们一般都不喜欢说话,就像个哑巴一样,因为生活已经把他们折磨得不成样子了,他们连生活的信心都没有了,过一天,就算一天,哪天爬不起来,这辈子就算在这个地方了了。三婆婆,你是个大好人,这我知道,你也很善良,如果不是你收留了他,也许,他已经伏尸街头了。我在城里的时候,就经常见到这样的情况,看起来很壮实的一个人,就随意地倒在了地上,再也不能回转过来。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不幸,很需要一些人勇敢地站出来,为这些不幸的人呼吁,争取所有的人都有像人一样活着的权利。我这次回来,就是人办一所学校,白天教孩子,晚上教大人,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都是人,平等的人,没有人天生比人高一等,也没有人天生比别人低一等,每个人都要靠自己的劳动来养活自己,而不是靠剥削别人来生活,而且生活得比劳动的人还要好,这些就不合理,我们要团结所有的穷苦人,进行革命,改变这个不合理的现状。”
曹延正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干脆站了起来,但他的话并没有引来必要的回应,曹妈也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呆呆地望着他,而旁边几个正私聊的人,也被他的气势所吸引,停住了,呆呆地看都会他。
我完全清楚了曹延正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没想到的是,他是个有丰厚家世的人,他将要做的事情就是自己反对自己,如果他能脱下那些整洁笔挺的衣服,那才能算是开始了他的革命。他的表演让我觉得好笑,因为太多的电影电视中出现这样的场面,他们就像背台词一样述说着这样的道理,但是,最终的结果,就算有人真的进行了革命,几经流转,社会还是回到了原状,精英们依旧统治着这个社会,依旧牺牲着别人来成全着自己。影视剧中出现的都是演员,而现实中出现的这些人,又有几个不像演员呢?他们用自己的口才,说动了大量的人跟着他们,送命的送命,残疾的残疾,最终能成功的人,转眼就转化为新的精英阶层,享受着别人的劳动成果,完全丢掉了所谓革命的初衷。
而这样的人,的确都有着一股子狂劲,眼前这会文质彬彬的人,也一样,他朝着我直奔过来,拉住我的手。
“你真是哑巴吗?是什么样的打击让你不愿再做回正常的人?是失去了亲人吗?是失去了所爱的人吗?我相信,在你的心中,一定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你能说出来吗?让我来帮助你,虽然我不能从物质上给予你帮助,但是,我能在精神上给予你信心,让你能堂堂正正地站地,为自己的权利与那些邪恶的力量进行殊死的斗争。只有我们都站立起来,这样的悲剧才不会再我的后代身上重演。”
我先是点了点头,但听到他后来的话,我又摇了摇头。
“就算你真是哑巴,但是,我相信你的心灵是活着的,因为我从你的眼里已经看出来,你并不是一个甘于受人剥削与压迫的人,你要勇敢地和我们一起战斗,为争取我们自己的权利而斗争。”
我“啊巴,啊巴”地叫了几声,然后自顾自地扫起地来。
这样一来,曹妈已经不敢再与他聊天,只是尴尬地坐在同一根板凳上。
过了好一阵,曹延正终于又找到一个话题:“三婆婆,你们有多少亩地?一年能打多少粮食?交出去多少?自己能留下多少?”
曹延正一连提出了好几个问题,曹妈一定觉得不好回答,嘴巴动了好几次,都没有能说出口。
“我问过一些人家,他们每年打的粮食,大部分都交了出去,看着成堆的粮食,但自己却连一碗白白的干饭都吃不上,青黄不接的时候,体魄得挖野菜来度日,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感谢祖宗,这两年,我们的日子还勉强过得去,没什么好抱怨的。我们是穷人,也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老天爷不要发威,保证我们的每天的粮食能像这两年这样就行了。”
“这就是我要回来办夜校的原因,本来不合理的一切,在劳苦大众的心里,却成了合理。这都是封建思想的流毒,必须得经过学习才能让老百姓们认识到这是不公平的。三婆婆,你可要让仁富与哑巴一起到我的学校来上课哟!我会教他们认字,我会教他们认识真理。”
“他们只需要种地就行了,认字干什么?种地又不需要认字。”
“认字是学习文化的基础,没有文化,就会被人骗,就会不知不觉中做了人家的牛马。”
“人怎么会成为牛马呢?二少爷,你开玩笑吧!”
曹延正与曹妈的对话让我心里不知笑了多少遍,特别是曹延正拙劣的表现更是让我觉出他的天真,二十来岁的人,如此不成熟,真是少见。
等我把地扫完,曹妈要我给曹延正泡一碗茶来,她让曹延正自己坐一会儿,他要招待一下其它的客人。
曹延正拉住我,仰起头来,仔细地打量着我。
“你绝不像个哑巴,你一定是装出来的,我见过许多哑巴,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哑巴,我只需要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肯定有什么事情不想让人提起。我敢保证,你真不是哑巴,你是装出来的。像你这样的块头,如果不参加到革命的阵营里来,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又“哇哇”地叫一阵,他只好放了我的手,但我还是挺佩服他的眼力,不过,我没有必要向他表明我不是哑巴。
晚饭要比平时早很多,席数也减少了很多,不过,刚才还空空荡荡的院坝,现在一样热闹起来,很多人我都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有些人嘴里依然还冒着酒气,脸上像染了胭脂。
现在,大家只有了一个目标,就是尽快吃完饭,解决眼下这一餐。在平日里,实际上多数时候是没有这一餐的,大家大多采用一日两餐的方式,半上午一餐,下午三四点钟一餐,只有在农忙时才在餐上加上一餐。
曹延正与我们共进了晚餐,在动筷子之前,他站到院子的台阶上,高声让大家安静,听他说几句。因为他是少爷,大家都比较尊重,不但大人噤了声,连吵闹的小孩子也不敢再有所行动。
“各位本家,非常高兴借今天这个机会与大家欢聚在一起。今天是我二爸儿仁富的大喜之日,我代表我的全家对二爸表示祝贺。”
说着,他自己鼓了鼓掌,但下面的却没有能应和,他只好停住了,继续说。
“我有件喜事也要告诉大家。在我的争取下,我们村就要有自己的小学堂了,地点就在老鹰岩的庙里,我正在组织人手进行整修,看过了后,就能正式开学。我们的学堂是义务性质的,只要是附近的孩子,都可以来上学。老师有三个,一个是我,另两个是我的同学,他们都是非常负责的老师。所以,我在这里向所有的人发出邀请,请你们在十五过后,将七到十五岁的孩子送到学校念书,我们不收学费。”
说着,他又要举起自己的双手来鼓掌,一看下面的人没有任何的反应,只好不好意思地放下了。
“另外,我要想告诉大家,我们还要开办夜校扫盲班,对所有的成人开放,欢迎所有的人都到学校来学习文化,做社会的主人。”
“学校收女的吗?”有人高声问。
“当然收,我们就是要打破封建思想,做到男女平等,不管男孩女孩,不管男人女人,都有学习的权利。谁也剥夺不了。”
“我们都是种地的人,读书有什么用,我们又不考秀才,现在好像也没有秀才可考了,读书还有什么用?”
“你说的话很有代表性,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学文化?学文化对种地有帮助吗?我可以告诉你,的确帮助不大,但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呢?是为了明白天下的道理,不让自己被封建思想蒙骗。就拿我们种地来说吧,地是别人的。”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喊:“是你家的!”
“是的,是我家的,我家是大绅粮,我们可以不劳而获,就因为我们手中有土地。土地应该是谁的?不是当官的,也不是绅粮的,应该是天下所有人的,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为什么你们种地却要向我家交租呢?明明是你们的劳动所得,却偏要将最好的,最多的交给我们,你们认为这合理吗?”
有人小声说:“从来就是这样的,有什么不合理,土地是你们的,我们租种,当然得把好的部分给你们了,我们只是佃户。”
“你的话看似很正确,但是,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的,那就是土地的私有,凭几个人就可以占有那么多的地,地是上天赐与所有人的,为什么只能由少数人占有,这就不合理。土地应当公有,所有的劳动者都应当有一份才对。但现实却是,少数人占有了大量的土地,而大多数的人却没有土地,只能靠租别人的土地,付别人押佃才行。这样,劳动的人没有收获,不劳动的人却得到很多,所以,我们得改变这一现状。如何才能改变这一现状,那就是改变这种制度,要让所有的土地公有,让所有的土地归人民所有。但原来占有土地的人又不甘心丢掉自己的权利,我们怎么办?只有起来向他们要求,怎么才能要求呢?那就得有文化,没有文化,你什么道理都不懂,当然没法向他们提出要求了。”
曹延正说得很激动,但下面的人却听得呆呆愣愣,不知所云,晚餐的气氛就明显不对了,很多人匆匆地刨了饭就走了。
跟曹延正一席的人更惨,大家都闷声不响地吃着,连头都不愿抬起来。曹延正的表情明显有些失望,也许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么慷慨激昂的演讲,居然没有引起任何的反响,何况这些都是他的本家,对于他,无论如何都有着与生俱来的敬畏。
席很快散了,我们得尽快将从各家借来的东西还给人家,因为大过年的,各家都会有人来客去,这些东西都离不了,好在很多的本家都已经习惯了,吃完饭后,等桌子收拾好,他们自己就发动老人孩子,一起带了回去。这样,就出现在一幅非常特别的画面,在夜幕就要拉上之时,就有了一串串顶着桌子,扛着板凳的人。人影绰绰,映在冬水田里。
曹延正在离开之前,向曹妈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我后天帮他打理老鹰岩的庙宇,做开学前的筹备工作。因为在农村,地年期间,是没什么干活儿可做的,虽然我们在田边地角种有一些蔬菜,但在此时,绝不能拿到市场上去卖,因为以大家的认识,过年期间做干活儿,那在接下的一年里,一定会有做不完的事情。曹妈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也没有反对,突然闲下来,我也会很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