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老鹰岩地势高，平日里风就很大，再加上这几天天气晴朗，屋子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我们再次来到那间本来是打算给男教师住的房子，曹妈总算把我的床给铺好了。所谓的床只不过是一块架在几头上的竹板，为了让我睡得安稳，曹妈给我垫了厚厚一层稻草，再在上面蒙了一层粗布，被子一展开，看着就暖和。自从来到这个时空，住进这个家，我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么激动，也是第一次感到了有妈的好处，我心中不停地浮现出那首六十年后才会出现的歌，《世是只有妈妈好》。
在这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我妈已经再次变成模糊的幻景，而曹妈的形象，总是在我想着我妈时出来干扰。这晚，我睡得很暖和，但却失眠了，我爬起来，孤零零地坐在那棵黑黢黢的黄葛树下，四周依然是黑黢黢的，我已经完全溶入了这个黑黢黢的世界。为什么？为什么？我心中不停地呼喊着，在如此穷困的朝代里，人们都能拥有爱怜自己的父母，为什么我不能？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老天爷要专门地折磨于我？我为什么连原因都找不到啊？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有一个强健的身体，但是，我却没有一颗强健的心，这又是为什么啊？
突然，我觉得我的肩背又向下弯了一些，而且怎么也直不起来了。
第二天就要开学，天还刚亮，我正从山下挑水上来，曹延正就与李丽妍到来了，他们的手中分别提了一些学习用品。
我们一起把教室与办公室打扫了一遍，并在每一个座位摆上两个本子，一支铅笔。
到八九点钟的时候，读书的孩子没有来几个，十七八岁的半大人却来了一大堆，他们一起挤在*场边上，睁着有些麻木的眼睛朝教室里望，他们都穿着破烂的衣服，头发逢乱，有的还流着鼻涕。到曹妈的家后，除了送租送税粮还有借还本家桌子板凳，在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我竟没有出过门，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穷困的人存在。
大半上午过去了，教室里才坐下十来个学生，而那群半大人，却有着二三十个之多。而那些送孩子来的大人，也舍不得离开，都围在*场边上。曹延平有些着急，站在岩上观望了好几次，还是没有增加几名学生。
坐在教室里的学生都很本份，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坐着，虽然没有像我进学校那阵的孩子那样哭闹，但也大多显出一种可怜巴巴的表情。负责带这些学生的李丽妍也没有拿出应对的办法，她自己也只是发着呆，场面有些难堪，后来，还是曹延正提醒她，让她教孩子们唱歌。本来，我也以为通过唱歌可以活跃一下气氛，让孩子们活泼起来，哪知道，这些孩子一个也不愿张开口，都张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李丽妍，没多久，居然泪眼花花的人。李丽妍倒慌了，见鼓动了几次，一点效果也没有，自己倒哭了，躲到了教室后面去，*场边的那群人，全都死死地盯着她。这样一来，教室里小孩子开始哭出声来，大一点的一根着哭，几个年龄大的，没哭出声，但也跟着抹泪，在我的眼里，这真是一幅有趣的画面。
曹延正也笑了，对李丽妍说：“李老师，你可是老师，怎么教起学生哭来了。”
李丽妍自己也笑起来，嘟着嘴又往教室走，曹延正从自己的口袋里抓了一把糖放到她的手上。
“你用它来哄，只要跟你唱的，就发个糖，一定能行，不仅是女人要哄，孩子更要哄。”
“贫嘴，看你这个校长，今天能招到几个学生。”
“万事开头难，有眼下这几个学生，已经是个好的开头了。”
李丽妍把手上的托起来，然后对学生说：“孩子们，看，李老师手中有糖，想不想吃？”
没有一个人回答：“如果你能张开嘴巴跟老师一起唱，我就给你发一颗糖，我看那个孩子最听李老师的话，我就把第一颗糖发给他。”
虽然没有一个孩子向她作出回应，但他们的眼神已经告诉她，这样能成。果然，她唱出第一句，“小嘛小儿郎啊”，下面有一个年龄稍大的女孩张开了嘴巴，她立即走到女孩的面前，把一颗糖剥开，放到了她的嘴里。在她教第二句时，就已经有大半的孩子张开了嘴，这交，刀子准备把糖放到每个人的手里，当孩子们的手伸出来时，她惊叫了一声。
曹延正不知就里，赶紧跑过来，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原来，是李丽妍发现孩子的每一双手都像刚从污泥里出来一般，黑得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从衣着来看，这十来个孩子比起*场边的那些人来说，要强上很多，虽然他们的家庭不能说富裕，但至少还是能解决温饱，居然这么不讲卫生，当然让李老师感到惊异。
曹延正安慰了李丽妍，立即让我烧一些热水来，让学生们一起把手洗干净，他将这次洗手定为新学期的第一课。
学校并没有准备盆子，我也没有带，只能用水瓢舀上水，一双手一双手地淋。离开了教室，学生们仿佛一下子少了约束，几个调皮的，居然将自己手下的水朝别人手上洒，引起一队伍的骚动。不过，没有肥皂或者香皂，要把这些脏手洗干净，还真不容易，但现在，谁也没有考虑到这件事，都没有带。
曹延正还是挺有办法，他让学生在*场上玩一会儿，他到附近的人家去要几片皂角来。
十几分钟后，曹延正果然要来了两片皂角，折断了，粘了水，在每个学生的手上抹几下，然后教他们揉搓，我再给他们淋一点点水。
现在的气氛已经大不相同，李老师说的话，学生们也能完全跟着模仿了。
手洗完后，每个学生都得到了一颗糖，曹延正似乎也感觉到操场可能更容易让学生适应学校生活，于是让李丽妍就在*场上教学生唱歌。学生一旦来了兴趣，就算你不要求，他们也会扯着喉咙一阵狂吼，这样一来，学校就有了生气，曹延正的脸上也有了真正的笑容，连我都感到高兴。
中午之前，陆续有孩子到来，但出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现像，越是后来的学生，衣着越差，有的七八岁，居然还穿着开裆裤，一个孩子的屁股处破了一个大洞，现出里面的肉来。
中午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孩子都没有带午餐来，曹延正就让我把他的米倒出一些来，让我煮了一顿白米饭给学生吃。但是，学校并没有多的餐具，只能由学生轮流用我们的，等他们吃完，我们再吃。
今天可以说没有上一节正式的课，但也可以说上了两节课，一节是卫生课，一节是唱歌课，学生们体验了讲卫生，也学会了一道歌，曹延在放学的时候，要求学生回家要唱给大人听，唱给那些没有来上学的伙伴听。
下午还不到三点钟，学生就放学回家了，那群观望的半大人也随之散去，曹延正让我赶紧收拾一下，眼他一起去家访。因为我以前只是帮忙，并不算学校的人，所以，动员学生上学的事情，他并没有劳架我，但我现在是学校的校工，有责任，也有义务去家访，去动员更我的学生来上学。
现在我知道那些孩子为什么不来上学，他们有的实在太穷，虽然同样姓曹，好些孩子连出门穿的裤子都没有一条。也有的家长认为，就算认得字，对种田也不会有什么帮助。
曹延正语重心长地说：“老幺，你这样的认识是不对的，孩子为什么要读书？读书不是为了种田，而是为了学到文化，明白道理，不会被人骗。你看你，辛辛苦苦劳作一年，最后，你能得到什么？连饭都吃不饱，出门还没有衣服裤子可穿，但是，那些不下田劳动的人，却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出门还要人服侍，这是为什么？难道有的人天生就是做上等人的吗？难道有的人天生就是做牛作马的吗？如果我们不能明白这些道理，那就会永远都只能做受压迫、受剥削的人，这辈子做牛做马，下辈子还是做牛做马，你难道甘心吗？不要告诉我这是命，主命，那是骗人的，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只有有文化，懂道理，一个人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难道你不希望你自己的孩子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吗？让孩子到学校学习，你又不用付出什么？只要为他们提供一顿午餐就行，但是，这样做的结果，很可能就能改变你孩子的命运。你知不知道，在城里，好多像你这样的人，正在努力学习文化，争取改变这个社会，改变受压迫、受剥削人的命运。”
好些人实再无法回绝曹延正，只好答应，为了避免这些人反悔，他给我下达了任务，明天一早，赶到这几个院子，把挨家挨户接这些个孩子上学，他则负责另外几个院子。
这样一来，第二天，到学校上课的学生就有了二十几个，教室里的位置差不多就要坐满了。新来的这些孩子与昨天那些明显不同，他们身上更脏，衣服更烂，有几个穿的还是大人的衣服和裤子。
今天终于可以正式行课了，课表是开学之前曹延正就与李丽妍商量着定好的，因为那名本来说好了来任课的男老师却临时变卦不来了，所以只能全校一个校长，一个老师，一个校工。
每天看着这些活蹦乱跳的学生，我心中也逐渐装下了些微的阳光，夜里，我回想着学生活动的情景，我也能有个好的睡眠。虽然年已经过完半个月，但家里也没什么忙的，我就安心地住在学校里。曹延正与李丽妍都会回家，所以学校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没多久，我就适应了这时的生活，觉出一个人独处的趣味来。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端一根学生当课桌的板凳到黄葛树下，静静地躺在上面，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我似乎能看穿这些星星，因为我确实曾经在他们这间穿梭，近距离看过它们的尊容。现在，也不知道是它们离我远去，还是我离他们远去，悲凉之中也有些庆幸，我终于逃离了那个扰人的世界，处在了一个自由的空间里，这里虽然并没有好的生活，但是，我却不必为任何人任何事抱以戒心。不过，时间一久，我就把地些星星当成了自己的朋友与依托，经常在心里同跟它们进行着交流。
后来，在没有人的时候，我会在树影里活动活动，两年来，我已经没有再动过手，渐渐有些生疏了。筋骨一活动，身体的活力也恢复了不少，我的肩背也要较先前直一些了。当曹妈把我当哑巴时，我的腰向下沉了沉，就再也没有伸直过，现在，我正一步步地恢复过来。但是，到第二天，我从床上爬起来，看到外面的*场与教室时，我又意识到，我直起腰对我没有任何的好处，所以又故意地弯下去。这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规律，白天，我弯着腰，晚上，我却将腰与肩背挺得直直的，昂首面对那些星星。
能招收这么多的学生，曹延正还是挺满意的，也助长了他的雄心，他想要再建两间教室，看能不能让全村绝大多数孩子都招来读书。有一天，他从县里请来负责教育的官员进行实地考察，希望能得到政府的支持。但是，那名官员告诉他，除了能为学校提供少量的教材与学习用品，解决老师的编制已经很不容易，县里不可能有经费来建设学校，还是得由学校自己想办法。
曹延正只得自己想办法，他把自己的工资合部拿出来为学校购买粉笔、作业本、课本等，而我的那一石谷，也是由他的工资来支付的，最终，他还是不得不向家里伸手。
虽然他是家里的独子，但是，跟家里的关系处得并不好，他的父亲曹仁江有些恨铁不成钢，对他已经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要拿什么，只要你拿得动，尽管拿，要钱，没有，要人，也没有，希望能令这个自以为是的儿子改邪归正，不要提什么教育救国之类。本来，曹仁江并不反对在村里建一所学校，帮助所有曹姓本家，但是，他却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来操办这件事情，更不能容忍儿子亲自当这个老师。而那个指腹为婚的媳妇也跟着一起胡闹，让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所以，他打定主意，不再对儿子有任何的支持，让他自己撞到南墙，自己就会回头。
也不知怎么一回事，曹延正回到家里与父亲交涉，居然就闹得更僵了，他搬到了学校里来住，再不回家了。这样一来，学校里就有了两个人，我们一人住一间房，当然，我的房子像牛棚，而他那间整理得书生气十足。不过，问题也出来了，他只能单靠自己的工资生活了，连米都得他自己掏钱到附近的人家去买，好在县里因为学校新建，并没要学校上交学费，否则，以他那点工资，怕早就山穷水尽了。好像两亲家约好了一样，李丽妍家也管紧了她的米袋子，不让她多带一斤米到学校。我们再没有能力对那些没有带午餐的学生进行照顾了，我们将一日三餐也改成了一日两餐，学生上课之前，我们吃一餐，学生放学后，我们再吃一餐。李丽妍可以回家后再吃家里的，所以，她把她的口粮节约下来，算是对我们的一点补贴。我可是惨得不行，因为我每天得到很远的山脚下挑水，耗费的体力多，胃口自然就好，每天都吃不饱，晚上睡觉时很难过。
眼看就要开始春耕，我得天天下午往家里跑，因为只吃了早上一顿，身体就受到拖累，消瘦了好多，曹妈看了很心痛，问我在学校过的日子，我当然没有回答。当我回学校的时候，她装了一袋米和十个鸡蛋给我，让我多吃一些。我知道，对于我家来说，米应当算是很珍贵的了，平时，我们都得省着用，得等到农忙时，才能吃净白米饭。现在，本来承诺我的每月一石谷不但不能省些拿回家，反而还要拖累家里，我真是过意不去。
有一天，我正睡得香，突然觉得有人在很急促地拍我的背，我惊得立即坐起来，问：“你干什么？”
我这话一出口，立刻看到曹延正呆呆地望着我，我知道，我露馅了，有些难堪。过了一阵，曹延正笑了。
“我说你不是真哑巴，这次，终于露出马脚来了，快起来，我听到厨房里有动静，你快去看看。”
我穿好衣服，朝轻手轻脚朝厨房摸去，还没有进到厨房，就听到有东西落地的声音，果然是有什么人或者动手闯进了厨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