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富进城，只能与其它人约好同路，所以经常就有些耽搁，家里的收入自然也就少了，而城里的物价也逐渐涨起来，所以，有时候，仁富从城里带一些东西回来后，不但没有剩余，还把带去的钱全部都花光了，所以曹妈就有些感慨，还是农村好，什么东西可以家里产，如果住在城里，开门就用钱，那可是没办法的事情。
物价一涨，对学校也是一个打击，吃的、用的，曹延正可以从家里拿，反正家里人也不反对，但像粉笔、作业本、铅笔等教学用具，可是没办法从家里拿的。好在曹家在县里还是有些面子，大的资金没有，要点教学用具，还是多多少少能得到一些，只要都得自己去拿。
有一天，曹延正从县里回来，带来了两个人，从他们相处的情况来看，三人应该算是同志关系，而且，那两人虽然年龄并不比曹延正大，但地位却要高于他，所以曹延正对两人非常的尊敬。三人关在屋子里谈了很久，曹延正还把他们带到了村子里的几个大院子里转了转。据说，两人还与部分贫苦村民进行了交谈，了解了他们的生活情况，并作了详细的记录。虽然我一直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名字，但我后来还是从曹延正的嘴里知道，那两人最后都死在了“11.27”大屠杀当中。
这两人一走，曹延正就开始了夜校的筹备，课程倒是有个大纲，那是那两人留下的，但具体怎么教，他并不是很了然。但我担心的却是村里的人会来上他这个夜校吗？这可是农村，对于所有的人来说，每年唯一的期盼就是能风调雨顺，庄稼有个好收成，这样的话，明年的日子才能好好的过。而且，这里离城相对说来要近一些，大多数的家庭都有些副业，白天忙田里的，晚上就做副业，腾不出多少时间来听别人讲大道理，而且，这些道理对于他们来说，不但是有违天理，而且，搞不好是要害了全家，甚至家族的。我曾经听一个人在曹家生活圈子里有些文化的人背着曹延正说，以曹延正现在大逆不道的言论，不但会害了他自己，而且还会害了曹家，甚至还会害了曹家这个大家族，说不定有一天，大家会一起上法场。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几千年来，我们就是这样过的，不过，他有一点没有看到，社会在进步，诛身体的情况已经向着诛灵魂上进一步发展了。
果然，曹延正的夜校没有办起来，来的，只有稀拉拉的几个人，而这几个人来的目的也让人哭笑不得，因为他们听说曹延正还邀请了一些女的来参加，所以，他们来了，他们都是大龄的光棍。这话一传出去，更影响了夜校的声誉，更没有正经人来上课了。
为了这个夜校，曹延正花了很多的精力，连学生的国文课也让我上，让我教学生们写字，他到房间里安安静静地为夜校备课，现在看来，那都是白费心思。
曹延正很失望，也很自责，感觉自己能力太弱，因为据说其它地方的夜校就办得很好，已经团结了好多的穷苦人，只等一听百应。
曹延正这个人多少有些情绪化，遇到不顺的事情，非常沮丧，但是，他却又很坚强，只要睡一晚，他又会抓起手头的事情干起来，而且一如既往，绝不懈怠。
他想到一个办法，他找来一块门板，用漆刷黑，让我背上，他要送学下乡。
眼下，他做了这么多的事情，让本来应当好好休息，准备秋收的我异常劳累，白天，既要做好校工，还要给他代课，晚上，还要替他张罗夜校的事情，但是，那的那分坚持让我敬佩，他从来没有替自己或者我考虑过，一心只想着要把这件事情办好，要让所有的贫苦人认识到这个不合理、不公平的社会，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本来可以过上好日子，却要站起来反对自己，这种精神真是难能可贵。他的所作所为都绝对真诚，绝没有一点私心在里面，他在我的面前，显得是多么的真实，甚至让我彻底改变了对读书人的认识。张心的学识以及为人处事的方法较他强上无数倍，但是，他的人格，他的灵魂的高度，却是张心所无法比拟的。秦中书也好，朱润民也好，他们高高在上，把自己塑造得像个圣人一样，但是，在这个多少还是有些朴实的青年书生面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和卑微。他才是一个有灵魂的人，因为有灵魂，所以读书人才真正高尚起来，而不是只知道做狗。
背这块门板并不吃力，虽然有人在背后指指戳的笑，但是，我还是感到很骄傲，因为我在帮一个有灵魂的人做事。事实上，虽然我现在已经非常佩服曹延正，但如果我知道了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我一定会对他五体投地、顶礼膜拜了。
我们找了一个大院子，点亮煤气灯，在院子的正中间支起黑板，然后让各家摆一个凳子来，坐在前面就行，然而，除了那几个学校的学生外，并没有几个大人来，而大人们都站在远处观望，并没有坐下来学习的打算。他们站在远处，自由地说笑着，对于眼前的一切，不屑一顾。
曹延正认为，既然来了，不管有没有人，他都要一样的教，他把字写在黑板上，大声地教人认，大人不出声，小孩已经有些人认识了，就扯开喉咙大声地念着，声音传出很远，显得很是奇怪。
夜里，我们回到学校，已经是深更半夜了，曹延正舍不得睡，他把这天的经历全部都记录了下来，他在不停地问，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吸引这些成人进入课堂呢？现在，他想的并不是要教大家什么道理，也不打算一开始就提出一些社会问题，他只想让大家先认识一些字，使大家知道文化是能够用得上的，但事与愿违，没人响应。
过了两天，先前那两人又来了，还给曹延正带来了一些经费，这令曹延正欣喜不已，这不但能维持学校的正常教学，还可以给我开点工资，他不想让我这样做了以后，什么也得不到。事实上，曹妈对他的行为已经有些微辞，倒不是因为他没有支付承诺给我的报酬，而是他成天这样带着我不务正业，怕会连累到我。他是有钱人家的人，却在宣传一些与造反有关的话，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完全可以用钱买命，但是，我却不能。
从这以后，曹延正说话比以前谨慎了很多，再也不谈社会的公不公平的话，只是说学习文化，可以更好地算计家里的事情，更好地应对自然灾害，减少损失，增加收入，过上好日子。这样一来，来上课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但是，他们还是不愿到学校来，而喜欢我们送课下乡，这使得我们非常辛苦，但曹延正却显示出了所有读书人所不具备的毅力。
这天晚上，曹延正讲得很起劲，他从识字开始，教了“人”、“家”、“男”、“女”这几个字，还将本子拆散，发给每个到场的人，不但教他们读，还教他们写。他讲“人”字，就用自己的身体摆成人字形，并告诉那些人，要做一个人，就得两脚站移，有自己的意志，不能明从怎么说，就信什么，这就是人。他讲“家”时，说，家就是家里的房子，养得有一头猪，猪代表的是财产，如果一个家什么财产都没有，全给了别人，家就不成其为家了。
我曾经看过某些脱口秀，跟曹延正这种上课方法多少有些相似，当然，目的并不一样，那些脱口秀者，不过是逞口舌之利，有时还往往有些喧众取宠的意思，目的只有一个，引起更多人的关注，为自己的收入打算。
读书人给人感觉比较死板，那是因为他们的研究太过脱离群众，而自己又醉心于自己的世界，但像曹延正这样，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让贫苦人接受，自然能与生产生活相结合起来，既言简意赅，又生动活泼，带着幽默，大家也愿意听。
因为学习者的兴趣，也激发了曹延正的兴致，这晚上，虽然还是按计划教那几个字，但因为举例多了一些，花的时间就多了，当我们收拾起东西准备回学校时，已经差不多半夜了。
曹延正竟犹未尽，一路还要不停地讲着，本来，一向是他提着煤气灯走前面，但是，因他要不停地对着我说，就只好走在我的身后。为了赶急回到学校，我们只好改走小路，虽然学校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如果被盗，就会影响正常的教学，那也会是不上的损失。
走小路得过一个小山沟，沟的两侧是一片杂树林子，常年都能见到一些小的野兽，如兔子、黄鼠狼、刺猬，但真正能让人害怕的却是蛇，锅铲蛇、烂草蛇、竹叶青，它们无处不在，有的毒性很大，所以我走在前面，得尽量弄出动静来，将它们从路中间吓跑。沟里有一条小溪，终年都有水流，现在正是大夏天，我们可以淌水过去。
正当我淌过河想看一看曹延正过没有时，突然，树林里发出一声响，两支发着绿光的眼睛朝曹延正扑了过来，他甚至连发出一声响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扑倒了。借着煤气灯熄灭之前的光，我看清楚了，那是只豹子，看来，曹妈对我的告诫并不是空穴来风，果然有豹子跑下山来。说时迟，那里快，我立即摘下背上的门板，摆平了，尽力朝那野兽扔去。门板旋转着飞向正准备向曹延正下口的豹子，而且也好撞在它的头上，只听“啪”一声，豹子翻身朝后面倒去，但站板也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曹延正的身上。
门板虽然只是木料所拼，但是，那时所有的木制产品都货真价实，绝不像后来那样，用很多劣质、替代材料，既轻，强度也差，所以，门板相当沉重，且硬度也高。
我扶起曹延正，他的伤势不轻，后背已经被豹子的利爪破开了好几条大口子，血正从他身上的好几个地方同时朝外涌，而且，不管是我的木板还是他摔倒时滚落岩石，都可能造成内伤。怎么办？在这深更半夜的荒郊野外，没法找人帮忙，而且，这地方，要找一个医生，何其困难，我想，现今之计，只能把他送回自己的家里，他家是大户，一定会有懂点急救的人。
我赶紧背起曹延正往回走，他家离这里并不很远，如果快一点，二十分外足够了。
我刚背着他走了几步，他有气无力地喊着：“黑板，黑板。”
我说：“黑板没人要，救命要紧，送你回去后我再来取。”
我飞快地从沟底走到了坡上，看准方向朝曹家大院跑去，在过田坎时，因为走得太急，而且又看不很清楚，我一脚踩虚，我们两人都倒在了人家的稻田里，把人家的稻田压塌好大一片，身上也浸了水。
过了几条田坎，前面就是一条大道，这条大道直通曹家大院。现在，我已经感觉到曹延正全身软搭搭地靠在我的身上，有些血顺着他的身体流到我的背上，使我感觉自己的背粘粘糊糊的。我记得我曾经有过两次大难不死的经历，但是，他作为一个读书人，又从小养尊处优，细皮嬾肉的，受到这样的伤害，对其身体的损害一定会很大。
“延正，不要睡啊，马上就到你家了，会有人帮你的，马上就到。”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曹家大院那高大而又宽阔的建筑群了，门口两个灯笼，在夜里非常显得，也非常的怪异，就仿佛正导人进入一个灵异世界一般。
到了曹家，我背着曹延正就开始使劲地擂门，门很快被人打开，一看是我，很是生气。
“你是干什么？是了爹还是妈？”
我飞起一脚踢在那人身上，那人虽然也是个看家护院的壮汉，但被我一揣，立即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发不出声音来。另一个人大概听到响动，探出头一看，立即大声喊“有贼”，很快就有几个穿着裤衩的人提着刀枪冲了出来，而且，不是冷兵器的枪，是一把真的长枪。他们用黑洞洞的枪对着我，我把已经晕迷的曹延平移到了前面，用双手横抱着，就像一个小孩儿，然后“哇哇”地叫着。
“是，是我……豹子……”
“是二少爷，是二少爷。”终于有人认出来。
“二少爷受伤了，快去通知老爷。”
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前去叫老爷，他们却没有一个人上来接我手中的曹延正，我只好自己朝里闯，虽然我曾经跟着曹延正到过曹家大院，却从没有进过正房，我也不知道怎么走法。
守院的人明白过来，就有两个人在前面带路，其它人跟在我的后面，他们大约是想防备着我。
我抱着曹延正进到客厅，里面已经掌起了灯，老爷还没有来，但下人已经站了好几个在屋子里，他们抬了一个春凳摆在屋子的中间。
我把曹延正摆放到了春凳上，曹仁江与老婆很快出来了，从两人那咱衣冠不整而又急不可耐的样子，可以看出他们并不是不喜欢这个儿子，只是因为儿子太过固执，他们没有办法改变而不得不转变态度，希望通过冷处理来挽回儿子。虽然曹仁江并没有穿戴整齐，但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我还是感受到了他的儒雅与慈祥。
“老二啊，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伤成这样？叫你不要成天在外面跑，你偏不听，这成什么样子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怎么活啊！”
“刘老三来了没有，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来？他是干什么的？要是延正有什么问题，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曹仁江发着狠。
刚说完，那个叫刘老三的就来了，他可能就是院子里的医生，他很快解开曹延正的衣服，粗略地查验了一下。
“是被野兽抓过，倒地后，撞在了石头上面，先要止住血才行。”
说完，他从他的医箱里掏出一个药瓶子，在曹延正身的各伤处撒上白色的药末。
药末被血浸湿后，很快变得粘稠，阻止了血继续朝外涌，刘老三又摸了摸曹延正的脉博。
“二少爷失血过多，但体内没什么大碍，只要将血止住，多吃一些补血的药，问题不会很大。幸好送回来得及时，要不然，非把血流干了不可。”
听刘老三这么一说，我也算是放了心，只要没有内伤，血又能止住，那就没问题了，幸好我选择了送他回家，否则，如果送回学校，就那几个创口，都能把他的血流干了。读书人没有个血足的，经不了几流，一定会流干的，所以才会造成大多数的读书人没有血性。
看曹延正已经没有什么大碍，而且我也感觉到了曹仁江夫妻舐犊情深，便打算离开这个地方，到刚才那里去，将门板扛回学校。
我刚转身往外走，突然听到曹仁江大声地喊：“站住！”
门外的几枝黑洞洞的枪口立即对准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