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还好，雷声大、雨点小，并未完全下到地上的风也不那么固执，反而随了人的愿，将天上的乌云全部吹散，沉在人们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虽然依然有那么几个倒霉蛋受到损失，他们的稻田仿佛被老天恶意般搞出几麦田怪圈，但还算不伤大雅。
有惊无险的一天过去，稻子开始全面转黄，可以放掉田里的水了，好让俗粒更快干浆。此时，家家户户都为今年最伟大的工作做着最后的准备，小春一无所获，大春总算遂了人愿。
我到这个时空已有三年多，这三年的时间里，一直都是风调雨顺，所以对气候并没有太多地关注，但今年却不同，那颗心像被老天爷用无形的绳子系了牵着，一忽儿上，一忽儿下，一忽儿松，一忽儿紧，时刻考验着人的心脏承受能力。我虽然没有炒过股，但我相信，经了这年的气候，我已经完全能感受到炒股人的心情，但是，两者又没有什么可比性，炒股是人的欲望的无限放大，只为满足人对金钱无止境的追求，但种稻却不同，它所关系的，却是农民一家的身家性命，自然更让人牵肠挂肚，无比同情。
今年的收成已成定局，不少有经验的老者，集中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东家看看，西家捏捏，义务为各家估算着产量。曹仁江的账房先生也出了曹家大院，来到了田间地头，了解稻子的产量，一年到头，他们只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一次，他们所关心的，是田里产的粮食。他们所起的作用也非常有限，有时，只是为东家例行公事而已，因为就算他们不到地里，农民们也不会谎报产量。农民们似乎根本就不屑于谎报产量这样的事情，它有损于自家的名声，穷也要穷得硬朗，就算真的不能维持一家人的生存，求爹爹告奶奶，那是另一码事。
不过，现实却告诉他们，今年的稻谷减少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两成多的产量减少，可以说是一个非常令人难受的结局。小春的损失，东家似乎并不看重，也没有作过多的计较，但大春是一年中最主要的田租来源，十有八九会将损失全部算到佃户身上，这样的话，按规矩上交了押佃后，实际归农家的粮食将不到正常年份的一半，要维持明年的生产与生活，难度非常大。如果损失大些，求到东家，也许能免些押佃，这样自家的损失相对会少一些，而且，在明年初，还可以到大户人家以较低的利息借到粮食。但现在这种情况，大家把裤腰带系紧一点，挖点野菜、草根，剥点树皮，或者把糠也充作粮食，或者在粥里面多加点水，度过这年应该也有希望，只要明年小春能平稳。
几十年后有一种说法，说农民目光短浅，但实际体验后我却觉得，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一样有超前的意识。稻子还没有收割，更没有进仓，他们就已经在为明年的生产与生活打算。有人表达了一种不太切实际的想法，如果大家一起求求东家，减免一成的押佃，那么，日子就要好过得多，再在野菜上打打主意，熬过这个荒年还是能行的。虽然这是大家的共同想法，但是，却很少有人主动提出来，甚至有人对此嗤之以鼻，既然租种了别人的地，虽然受了一点小灾，怎么就偏要往东家身上打主意的，人家有钱，那是人家的，人家能吃香喝辣，那是人家祖宗积来的福，如果一个人连这点信誉都不讲，那几生都不可能过上东家那样的日子。
实际上，曹延正早已经在为农民们打算，他已经打定主意，放下脸面，要向父亲曹仁江争取。曹延正父子俩关系不好众所周知，在曹家大院里，两人经常同桌吃饭，然而，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虽然还说不上势如水火，但是，两人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就算正眼对视一下也没有。
曹延正埋着头紧刨了几口饭，然后低着头说：“爸，跟你商量个事儿？”
“现在吃饭，不说事，有事，到书房里去说。”
曹延正几口刨完了一碗饭，接过下人递过的毛巾，擦了擦嘴和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父亲的书房，没多久，曹仁江也走了进来。
“说吧！看我能帮你什么？”
“我们家能不能免些佃户的押佃。”
“不行，我办不到！”
“我们家又不缺这些粮食，我今天到仓房里看了看，我们的那些粮食，足够我们全家吃五年，而且未必就吃得完。但是，少交的那些押佃，对于他们来说，那可是能救命的啊！”
“实话实说吧，不是我不想这样做，想当年，我也跟你一样很有同情心。但是，这世界，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大户，就拿我们县来说，比我们家业大的多了。如果我们开了这个先例，别人怎么办？他们也跟着我们免，如果今年因为受到小的损失而免，那明年受到更小的损失，是不是也免呢？这样的话，那还有规矩可讲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到时连自身都保不住，还能同情谁？还有，你更应该记住的是，我们这个家业，是你祖上吃了几十年稀饭加咸菜才省下来的，你别不信，那是我亲眼所见，你爷爷在我懂事之后，还是保持着这样的作风，直到他一病不起。那时候，我们的日子，过得还不如佃户，佃户们在年生好的时候，天天干饭，一月里还能吃到一回肉，但我们呢？一年也没吃到过几回肉，不要以为我们的家业就是大水冲来的。我们家从来没有出过官僚，虽然我也曾老过秀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一辈一辈的人省下来的，你能随意的挥霍吗？别看我们现在的日子好些，常将有时思无时，不多积些，如何面对祖上，如何面对后代。而且，前面我已经说了，这可不是我们一家的事情，牵一发而却全身，搞不好，我们就成了众矢之的，人没帮到，先把自己给搞垮了，你看看，那些人家，那个没有背景，除了我们。本指望你能多读书，改变我们的历史，但是，你看看你的行为，像个饱读诗书的人吗，圣贤书你都读到哪里去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说你，哪样做到了，成天跟那些穷人混，他们都是需要拯救的人，你能依靠他们吗？虽然现在世道并不太平，但是，也还没有到有人能揭竿而起的地步吧，走正道，才能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已经好久没有听到父亲在自己面前说出这么多的话，简直让曹延正觉得父亲多少有些苦口婆心。
“如果没有人挺身而出，那么，那就绝不会有人帮这些穷苦的人，他们将无路可走。”
“这个不用你*心，天下之大，岂能不出几个如包拯一样的人物。而且几千年都过去了，没说穷人就没有了，他们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有时，我倒是有些羡慕他们，今天且就今天，不必想到前，也不必考虑到后，多么的轻松。比眼前的更严重的荒年都过来了，这能难得住他们。”
曹延正无法再与父亲争执，他那套土地公有，劳动才能有所获的论调，不知已经与父亲争辩过了好多次，正是在这样的争论中，他与父亲越离越远。父亲记性不是一般的好，他能把在他知事后家里所进的土地一一报出来，是从谁的手里收的，什么原因人家要把土地卖给他家。父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们家的土地没有一块是强取豪夺而来，都是因为出卖者自己经营管理不善或才不务正业造成。他们的家产也不是从天而降，而是祖上几辈人一代代的积累，每一代人都为此耗费了毕生的精力，没有一天享受。
曹延正觉得，自己在父亲面前，永远都只能是个儿子，他完全没有办法反驳父亲所举出的例子。现在，他已经掌握了很多的理论，在农民面前，他可以滔滔不绝，但是，这些宏伟的理论在父亲的例子面前，一堪一击。有时，他觉得自己家就是一个特例，向上推三代，自己的家人也是穷人，而且，他家与官僚、乡绅都没有任何的关系，并不具备作恶的基础。
曹仁江告诫曹延正，这件事，如果佃户们有什么想法或者什么行动，在现在这样的形势下，也算正常，但他千万不能掺和进去，弄不好，会出大事。他们家损失押佃事小，如果被人抓住把凭，说有****倾向，那么可能曹家倾家荡产也不能弥补。
曹延正并没有把自己向父亲争取的事情向夜校的骨干份子提起，不久，上面另外派了人来联络，他们把这次灾害当成了一次发动群众的机会，准备在周边地区搞个大的运动，因为这里一向把佃户们组织得很好，也就被当成了重点发动地区，曹延正就成了主要的组织者。不过，考虑到曹延正的家庭，联络员有时会绕开他，直接与夜校的骨干分子接触，这些夜校的骨干分子也得到了一个名称，农协骨干。从骨干中，大家又选出一名主席，他叫曹仁财，这人曾经当过兵，打过仗，因为受了伤，才回到地方，在外多年，他的阅历较其它人更丰富，虽然瘸着腿，却是条敢做也当的汉子，好打报不平，深得大家的信赖。但这人也有个缺点，好酒，有事无事都要喝两杯，也正是因此，他家一直很穷，家无余粮，所以，他也爱偷，当然，他从不偷曹家湾，而是深更半夜摸到其它地方去。有一次，差点被别人逮到，看他背兜里背的东西正是人家的，但他偏不承认，虽然拿到脏物，但白毛猪儿家家有，人家拿他也没有办法，且知道他是个当过兵的痞子，没有确切证据，不敢冒然采取措施。但这次涉险后，他确实收敛了很多，一般很少出门，但无论走到哪家，哪家都得防备着。但他这个人帮人时绝对实在，只要他承诺了，就一定得替你办好，哪怕你自己都已经放弃。这样的一个人物，自然是令人又爱又恨，巴望关他能替大家出头。他表示他是个死过一回的人，为了大家，再死一回也无所谓，男人总得做出点事情来让人敬仰。不过，他的草莽习气也很重，动不动就要骂人，妈呀娘的，非常难听，只要有他在，年轻女人们都得自动远离。
幺房出老辈子，曹仁财只有二十几岁，比仁富还要小得多，但辈份高，一到开会，一屋子的老的少的都叫着四爸儿，也算是我见到的一件奇特的事情。
自从家会成立后，曹延正就经常被排除在外，虽然时时被请到主席台上与大家面对，但却不再有决策的权力，事事都得由曹仁财拍板。曹延正并没有计较这些，他只是希望能把事情办好，能让佃户们能受益，对于谁说了算，都无所谓。后来，他再到农家时，已没什么事可干了，大家有什么想法，都直接找曹仁财述说，大家只是尊敬地叫他一声曹老师。
他一如既往，为了每晚的夜校课程认真准备着，做清洁、摆桌子、写黑板，他都要亲历亲为，不让我代劳。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课农受到的冲击越来越大，很多时候，老老少少的学生一到教室，就开如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开来，全不把课堂纪律放在心上。因为正在农忙之时，到这里一趟也不容易，所以不管曹延正设计的教学任务完成没有，他们的事情一完，拍拍屁股，全都走了。他们会向曹老师辞行，但却从没有对曹老师精心准备的课没有能用上表示过任何的歉意。
曹延正虽然有些无奈，但对眼前的事情却表现得极为大肚，他告诉我，组织夜校的目的，就是为了唤醒民众，既然唤醒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何必在乎谁来领导这些人呢？这让我有些疑惑曹延正的目的，他这样做，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他甚至甘愿与家庭决裂而站在穷人一边，但当事情有了些眉目，能为某些人提供舞台时，他却被抛在了一边，连组织的核心进不了，这该是多么令人悲哀的事情啊！但是，他除了有时主动的好意未能得到认可时表现出一丝尴尬外，从没有过抱怨或者不满。
这样一来，对曹延正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他能够专心地教好他的书，而且有更多的时间躲在寝室里仔细研读那些材料，让自己对未来可能出现的社会形态有个全面的认识。
今年的稻谷的收割已经打破了数千年的惯例，不再是各家各户的单打独斗。因为田地在大湾里所处的位置不同，受到的气温、日照也不一样，所以成熟时就有了几天的差距，越靠近湾里的田，转黄的时间越晚，主人得等别人收完了，自己才能开镰。这次，家会将各家组织起来，成立了好几个组，每个组内所有的人被合在一起统一安排，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有分工。收割时，从小河沟最近的田割起，十多二十个人他头忙碌着，配合得相当默契，场面热烈，而且效率很高，田里时时充满着欢声笑语。与此相对照，那些没有参加农协而单打独斗的人家，人单势孤，没有一点生气。
谷子被一担担地挑回了院坝，一堆堆地堆在屋里屋外，看架势，接下来的天气会很不错，只要再有五六个睛天，谷子就可以不必担心发霉变质这样的问题了。
谷子的晾晒相对轻松得多，只要不遇到疾风暴雨，妇女各小孩就能胜任，所以男人们就有了精力来做其它的事情。
夜校空前的热闹起来，这几天，教室里人满为患，虽然很多人并不会发一句言，但他们还是要愿意走上半个多小时来听听这里说过些什么。曹仁财的号召力也空前的强大，四爸成了能随时给人以力量的称呼，连两口子打架割裂，也得要找四爸儿。
但有一天，大家突然沉默了下来，而且一沉就是好几天，因为大家已经正式把抗租抗税提了出来，没人愿意轻易表明自己的态度，当年，大荒之年，有人曾组织大家这样做，但结果却是好几个人因此丢掉了性命。枪打出头鸟，谁来做这个出头鸟呢？四爸算一个，他没有一丝犹豫就承担下来，但是，一个好汉三个帮，没有其他人，他也是孤掌难鸣，但这些人却并不好找。
曹延正加入了进来，虽然他并不是农民，也没有租、税可交，但大家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排斥他，欣然接受了他。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他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解释，这场社会的变革，主力是工人与农民，他们是真正的无产者，他们才有权利领导这块革命，他作为读书人，知识分子，可以加入进去，与他们协同作战，但毫无必要去争夺领导权。
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交租时间了，被压抑了多天的大大小小的院落，显得更加的沉闷了。
